破晓时分,万籁俱寂,唯有廊下那盏燃到尽头的烛灯明明灭灭。

    谢鸳和沈浮白两人泾渭分明,一人站在屋里,一人立在门外,目光对峙。

    周围气氛一片紧绷。

    过了许久,沈浮白才向前走了一步,将剑抵在心口上,“我知你不怕死,但你可有想过世人会如何看你?”

    “你今日杀了那些蛮人,得到的不过是一时之快,却会落得一世骂名,届时人人口诛笔伐,痛斥你祸国殃民,因一己之私让天下大乱,你又该如何匡扶正义?”

    谢鸳深深凝视着他,只道:“我不过是想为织春讨个公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沈浮白,我从不看重虚名,这世上人人都被世俗捆绑,作茧自缚,人言规矩变成了缠在身上的枷锁,世俗于我虽是枷锁,但这枷锁于我,却不堪一击。”

    沈浮白便道:“世俗枷锁,活在世俗之下人人都是俗人,你怎知你眼下所为不是以私害公?”

    谢鸳将剑握的更紧,手指发白,极其失望地冷笑了一声。

    “沈太傅给我扣的一顶好大的帽子,以私害公?你以为我如此愤恨只因织春是我的人?”

    “简直荒谬,沈浮白,今日遇害的即便换做旁人,不论是这大千世界中的哪一个,街头的挑夫走卒也好,在妓院唱戏卖花也罢,我都会为了他们提剑去杀了那些畜生,你知道为何吗?”

    沈浮白寂然无声。

    谢鸳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们是我大晋子民,身上流淌着大晋血液,你沈氏一族,我谢氏一脉,多年努力平定天下,为的不就是不让蛮人再伤我们分毫吗,他们的狼子野心朝上之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可蛮人在京城还敢如此嚣张,便是因为朝上那群只愿醉生梦死的窝囊废!”

    话音刚落,她骤然抬高了声音,逼视着他,“天总会亮,但晚一天亮和早一天亮是有差别的,有些人等不到第二个天亮,因为前一天晚上他就死了,所以沈浮白,迟到的正义永远不算正义,正义也不能权衡利弊。”

    沈浮白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眼睛,竟说不出一个字。

    谢鸳面无表情地放下手里的剑,“既然沈太傅怕本宫以私害公,那便好好派人守着吧,若是叫本宫寻到机会,必要那些个人渣不得好死。”

    “啪”一声,她重重关上了门。

    东方的天际泛白,院子里落满了柔和的霞光,沈浮白沉默地在门前站了许久。

    .

    正午时分,雨棠从织春屋里出来,跪在了谢鸳面前。

    “织春姐姐从昨日起便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眼下还将自己锁在房里不愿与人说话,”

    她双手握拳,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哽咽着,“公主,此事因我而起,就让我去杀了那些畜生替织春姐姐报仇吧。”

    谢鸳闭了闭眼,“你不能去。”

    能杀死那些蛮人,然后全身而退的人,唯有她自己。

    “奴婢不怕死,也不怕被人骂,就让奴婢去吧。”雨棠执拗地一直磕头。

    磕着磕着她眼眶里又淌出来泪来,怎么也止不住。

    谢鸳弯下腰,伸出手拦在她磕得通红的额前,“你知道本宫为何会将你从浣衣局带出来吗?”

    雨棠顿时愣住,呆呆地抬起头来。

    谢鸳轻声道:“是织春。”

    雨棠的眼泪倏然汹涌。

    谢鸳摸了摸她的头,过了许久,才慢慢道:“所以你有好歹,她亦不会心安。”

    将人劝回去后,谢鸳提笔写了封信让人送去了宫里。

    再晚些时候,却是秦肇带了一封皇帝的口信回来。

    “陛下说,殿下不要轻举妄动。”

    谢鸳靠坐在椅上,眼睫低低搭垂着,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抬起头来,“你怎么还不走?”

    可没料到,秦肇竟忽然跪地,“臣斗胆请求......”

    话音未完,谢鸳出声截断,“你想留在本宫府上照看织春?”

    秦肇斩钉截铁地点了头,“是,臣已经请求过陛下了。”

    谢鸳面上浮现出惊讶,“你可知此事的后果?”

    秦肇只磕了个头,“臣恳请殿下允许。”

    谢鸳久久地沉默。

    眼下织春处于风口浪尖之上,金侪的手段杀人诛心,此刻外面的流言蜚语怕是早已传的面目全非。

    世事本就对女子苛刻,流言蜚语最能杀人,即便织春是受害之人,但在众人嘴里,却只会变成她不知检点,这个时候秦肇偏来逆水行舟,将来会面对的又起止是滔滔不断的人言......

    谢鸳此刻异常冷静,只抬眼看他,问:“哪怕最后徒劳无益,你也不后悔?”

    秦肇道:“不悔,若不陪她,才会是我终身后悔之事。”

    谢鸳道:“你去吧。”

    织春心病难医,早上她是装睡,或许是该找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秦肇又磕了个头方才大步离去。

    最初几日,秦肇编了个谎,以皇帝安抚为名义留在了织春身边,织春滴水未沾,滴米未进,秦肇便陪着她不吃不喝。

    织春虽然迟钝,但并非蠢人,尽管秦肇沉默寡言,她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喜欢,可她并没有拆穿,只是平静地将他赶出去,然后将门关起来。

    但即便如此,织春每夜被噩梦惊醒时也总能看见秦肇守在门外。

    后来当她再一次被梦里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纠缠时,秦肇敲响了屋门。

    那轻而缓的敲门声好似一道光剑从天劈来,将那些丑陋东西劈的灰飞烟灭。

    织春得以解脱,睁眼后擦去泪痕,披着一件外衣下了床。

    屋子里外都是昏昏暗暗的,秦肇仿佛与暗色融为一体。

    借着天上那轮黯淡月光,织春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愣了一愣,“这是?”

    秦肇将匕首递去,轻声道:“有人欺负你,就用这把匕首刺他。”

    紧接着他抿了抿唇,脸上情绪翻动,又伸出了另一只手,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有着无法掩饰的紧张,“这是我做的口哨,虽模样不好看,但只要你吹响它,无论天南地北,我都能找到你,你别再害怕。”

    织春险些没忍住掉下泪来。

    秦肇见她垂着头,一动不动,结结巴巴补充道:“若是你不喜欢这些,明日我也可以教你一些防身手段。”

    说着,他要收回手,可织春的手忽然搭上来,抬眼看他,“谢谢,我很喜欢。”

    话音未落,她眨了眨眼,唇边的笑容有些酸胀,补充道,“若你不嫌我笨,我也想跟你学一点腿脚功夫,公主说得对,我不能总回头,流言蜚语纵然可怖,但我不活在他们嘴里,我不能再让更多人日日为我忧心了。”

    秦肇的心口一片熨烫,他点头,“好。”

    自那以后,织春渐渐活了过来,虽有时还会做噩梦,但握紧枕头下的刀,便再也不怕了。

    没过多久便到蛮人打道回府之日,宫中自然又为他们举办了一场欢送宴。

    而这些日子里,谢鸳却只做了一件事。

    她在城西的一家铁匠铺子里,花重金请人锻造一只见血封喉的弓箭。

    宫宴当日,谢鸳在众人酒足饭饱之后才姗姗来迟。

    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那刻,殿中霎时一静,众人神色各异。

    陆九承与蛮人勾结搭背,很快垂下眼,看不清面上表情。

    沈浮白则是眉心微微动了动。

    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金侪,抬眼见到谢鸳时,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先惊后喜,竟直接抬步向她走去,狭长凤眼轻眨,笑容里带着几分挑衅和嘲弄。

    “殿下,别来无恙,本王送你的大礼可还喜欢?”

    满殿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就在两人的目光剑拔弩张之时,谢鸳却轻轻笑了一下,“很不喜欢,但我大晋乃礼仪之邦,本宫自也要礼尚往来,要为三王子备一份厚礼。”

    “哦?”金侪也笑,“本王向来最爱美人赠的礼。”

    话音刚落,他停在谢鸳面前,笑眯眯地,“希望殿下不要让本王失望。”

    谢鸳便道:“自然不会。”

    最后两个字声音极低,就在那电光火石间,她骤然反手从身旁的侍卫腰间抽出刀来,直直朝金侪砍上去。

    那力道足以将人捅穿,然而却被眼疾手快的沈浮白从旁拦住。

    这一变故,满殿惶然,都不敢相信谢鸳会在御前做出如此疯狂之事,同时亦怕被伤及无辜,场面一时急乱。

    百乱之中唯有皇帝面色平淡,静静地审视着下方。

    谢鸳面沉如水,声音冰凉。

    “沈浮白,别拦我。”

    就在这时,太子也走来两人身旁,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浮白兄,不可听她胡言。”

    两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沈浮白。

    须臾之间,沈浮白率先避开了谢鸳的眼神,“三王子,还请你先退开,刀剑无眼,伤了你就不好了。”

    金侪极其失望地耸了下肩。

    要是这刀落在他身上该有多好,只要一刀,便足以能让他狠狠敲上这皇帝老头一笔。

    等金侪退下后,殿外的侍卫立刻围了上前,可没有皇帝吩咐,他们不敢动手,只敢远远围住谢鸳。

    眼见事态得以控制,谢润嘉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朝上深深一拜。

    “父皇,今日九妹怕是喝昏了头才会殿前失仪,不如先让侍女扶她下去休息。”

    皇帝不答,只看向沈浮白,声音温淡,“太傅以为,太子的话如何?”

    沈浮白作揖,平静道:“臣认为太子殿下说得有理,但九殿下御前拿剑,冲撞犯忌,已是明知故犯,且还差点毁了这桩饮宴,自该要罚。”

    话音未落,便听见“哐当”一声,谢鸳冷笑着丢掉手里的佩剑。

    “沈太傅还真是秉公无私,父皇,臣自甘愿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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