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气朗,万里无云,艳阳高照。

    高大的城门外,一行人马缓缓向城外驶去。

    “金侪!”

    一道清亮的女声临空响起。

    众人俱是回头,瞳孔猛地一缩。

    “小心!”

    只见一只羽箭破空驰来。

    不等金侪反应,那箭矢已狠狠插进他的手臂。

    他吃痛地捂住流血的伤口,抬头四看,城墙之上,除了正中间插着一柄大晋的旗帜外,空无一物。

    “三王子。”

    谢明景惊慌失措地勒马停下。

    金侪疼的额头虚汗直冒,面色却极其森寒,竟是极怒反笑,一把拔去射进肉里的箭矢。

    “好你个谢鸳!”

    “好你个礼尚往来。”

    另一边,谢鸳躲藏在暗处,看着狼狈愤怒的金侪,唇边浮现出一丝冷笑。

    这可不只是简单的一箭,后面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呢。

    等人离去后,谢鸳才收好弩弓,转身下楼离去。

    此时雨棠正警惕地守在石阶口,见到她的身影便惊慌出声,“公主,大事不好了。”

    谢鸳问:“怎么了?”

    雨棠道:“陆公子入了大狱,昨夜他引诱蛮人去丽春园,在厢房里杀了他们。”

    谢鸳愕然顿住,眉心蹙了蹙。

    怪不得,此次金侪回去的队伍少了将近一半的人。

    雨棠又道:“公主,据说陛下下了严令,要将陆大人择日处斩。”

    闻言,谢鸳将弩弓丢给她。

    雨棠问:“公主,您要进宫吗?”

    谢鸳摇头,“本宫去看看陆九承,你先回去。”

    语罢,她策马离去。

    牢狱里的人见到谢鸳不敢怠慢,亲自将她引到了地牢。

    这里经年不见光,满是冰冷潮湿的腥气。

    差役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带着路。

    “陆大人遭受过一轮毒打,公主要有心理准备,等会儿的场面怕是血腥。”

    谢鸳垂着眼,神情模糊,只问:“他有说为何要杀死那些蛮人?”

    差役神色复杂,摇摇头。

    “陆大人咬死了嘴,只说是自个儿看不惯。”

    一直走到地牢的深处,差役才无声地退了下去。

    四周都是刑具,木架上是还未干涸的血迹。

    谢鸳一眼就看见了靠坐在墙壁上的陆九承。

    目光相接,他的双脚被铁链拴着,身上是斑驳的鞭痕,清秀的脸上糊满了干涸的血污。

    谢鸳凝视他许久,才轻声问道:“你不怕死吗?”

    陆九承只望着他道:“怕死我就不会来殿下身边了。”

    “为什么?”谢鸳攥紧了手。

    陆九承便道:“殿下想杀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开口时,他向来漫不经心的嗓音带了丝杀意。

    只是仰头看向谢鸳时,他的眸光又十分温和,“殿下昨夜可有收到野花?”

    谢鸳眼神闪烁,点了点头。

    陆九承随即低低笑了一声,“如此便好......”

    谢鸳执拗地走到栅栏前,又问:“为什么?”

    陆九承抿唇不语,眼睫微微眨动。

    无数旧事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幼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私塾里的同窗却因他家境贫寒而屡次放狗戏弄他。

    有一天他身上的伤痕终是被母亲发现,于是她跑去私塾找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求一个公道。

    可不料,往日和颜悦色的老先生突然变成了吃人的怪物,直叫人将他母亲赶了出去。

    在半路母亲却遇见了那帮贵族子弟,他们调笑着说:只要磕够一百个响头,他们便不在为难与陆九承。

    于是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了几个毛头小子,可当她的额头磕到血肉模糊时,那几人竟然说不算,磕的不够响亮,要重头再磕。

    他母亲因为常年给人浆洗衣裳,做苦力活,身体早就亏损,气急攻心,直接晕了过去,那群恶人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母亲,要放狗作弄,幸好当时谢鸳乘轿路过,随手一指叫那些人吓得比滚尿路地跑了。

    但是那时候他以为她不怀好意,于是护在母亲身前,恶狠狠瞪她。

    “你和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我不会感激你的。”

    谢鸳并不生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忽然抬手指着墙角边那朵野花问,“看见那花了没?”

    他转头看去,只见一朵花藏于缝隙里,叶子上还沾染了他的血,却向着阳光开得十分灿烂。

    他不明所以,语气恶劣,“关我何事?”

    谢鸳一笑,“这花就是你的谢礼。”

    看出他面上的疑惑,她便解释,“若非是你,我不会停下,我不停下,就不会看见这野花开得有多好看,怎么不算是你的功劳呢。”

    留下这话,她翩然离去。

    唯有陆九承愣在原地,看了那朵花许久。

    后来他将母亲背回家中时,家中忽然来了大夫,不仅替他母亲看病,还送了好些吃食。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天的大夫是谢鸳派来的。

    他以为她救他是临时起意,结果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私塾里的老先生换了,那群贵族子弟也都得到了教训。

    等陆九承回头想报恩时,一切已经晚了,谢鸳留下的只有墙缝里那簇奄巴巴的野花。

    鬼使神差,他日日风雨无阻地去看花,落雨就给它撑伞,天气燥热就给它浇水。

    在他的精心苛护之下,那快枯死的野花又重新长出新芽来。

    陆九承不愿承认这是报恩之举,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只是在学她,他没权没势没钱,不能去可怜人,怜惜一朵路边的花还是可以的。

    但后来的一天,他冒着大雨去救花,远远的,便看见那昨日还开的鲜艳的野花早已人踩得稀巴烂,混着泥水,面目全非。

    那天陆九承才终于明白,没权没势,就和任人践踏的野花没有什么差别。

    你精心呵护的东西,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将其打碎。

    那日回去以后,他告诉母亲要好好读书,早日出人头地,可惜母亲没等到他高中便撒手人寰,离他而去。

    这些年里,陆九承想的最多的就是,那日他不该对谢鸳吝啬一句谢谢的。

    如今时过境迁,他虽然已不奢望谢鸳还能记得曾经的善举。

    但抬眼看她时,陆九承心绪依旧万分波动,他小心翼翼问道:“殿下当真什么也记不得了吗?”

    谢鸳张张口,察觉到他面上的期翼之色,千言万语哽在了喉间,又慢慢咽了回去。

    久久的等待中,陆九承意识到什么,垂下了头,掩去眸中的失望。

    记不记得都没关系,反正他孑然一身,进京科考,只是为她。

    尽绵薄之力,护一生荣华。

    于是他又抬起了眼看她,又恢复从前那般懒洋洋的样子,挑眉,“殿下不会以为杀蛮人之事只是我一人所为吧。”

    谢鸳诧异,“有人助你?”

    陆九承哼了声,才极不情愿地点头,慢吞吞道:“蛮人不易灌醉,是沈浮白提醒我的,我虽然讨厌他,但此事若非没有他给我药让我迷晕那些蛮人,我杀人不会这么顺利。”

    谢鸳愣了愣,下意识问:“你们商量好的?”

    陆九承摇头,“那迷药是他一早准备好的,怕是早就猜到我会对蛮人动手。”

    谢鸳不发一言。

    陆九承道:“或许他同我一样,都不想听人骂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所以殿下不能做的事,我帮殿下去做。

    谢鸳沉默了有片刻,才开口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话说完,她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

    谢鸳进宫时,太子正跪在殿外替陆九承求情,她没有说话,在他身边跪下。

    没一会儿,李福全从殿里走出来,看着两人,开口道:“太子殿下您先回去吧,陛下召皇太女进殿说话。”

    谢润嘉一愣,“父皇可是愿意饶陆大人一命?”

    李福全只道:“老奴怎会知道陛下的心思,太子殿下请回吧,还请皇太女进殿。”

    谢鸳同谢润嘉对视一眼,走进信阳殿。

    殿里只有立于窗边的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皇帝背手而立,语气笃定,“你要救陆九承?”

    谢鸳跪下,“是。”

    皇帝道:“你可知他闯下的是弥天大祸?”

    谢鸳便道:“陆九承只是替儿臣担下了这弥天大罪。”

    皇帝轻叹一声,转过身来,慢慢道:“天下人的眼睛此刻都盯着他陆九承,此事若处理不好,极有可能引起与蛮夷的纷争,如今这事要人担责,他又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你想救他,只能承认刺杀之事是你一手策划,与旁人无关。”

    “不过以你的命,换他的命,值吗?”

    谢鸳目光坦坦荡荡。

    “陆九承不过是被我牵连的无辜之人,我死能换他活,儿臣自是愿意。”

    皇帝听后,竟是被这毫无无私的话震住,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高位坐得久了,也看过太多虚伪,薄情,自私,宫里的人来来去去,再是纯洁无瑕,心有正义之人都会被权利富贵这缸给染黑了心肝。

    这么多年来来去去,竟也就谢鸳没有变过。

    皇帝眼神一闪,又问:“与你相比,他的性命轻于鸿毛,你死换他生,当真值吗?”

    谢鸳坚定而平静,只道:“于鸳儿而言,不只是陆九承,这大晋万万子民的每一条性命,都比我珍贵,没有他们,就没有大晋,更没有我之富贵,再何谈富贵命。”

    皇帝怔住,面上露出苦涩的笑,嘴里呢喃着。

    “若鸳儿是皇子......”

    后面的话虽默默无声,但眼神里已经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欣赏。

    偌大的殿中顷刻间极其安静。

    这句欲说还说的话谢鸳自然也听见了,心绪顿时无比复杂。

    若她是皇子,早该死了千千万万遍,可这些年父皇对她的宠爱又并非作假,即便里头存了愧疚,也是货真价实的偏宠。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皇帝忽然抬了抬手。“起来吧,你之前说得对,林家确实存了反心。”

    谢鸳起身的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听他继续说。

    皇帝又道:“朕前些日已经向关外传信,不日顾家人就会带兵秘密进京,你若想救陆九承,便答应朕统领那些来京的顾家军。”

    谢鸳惊讶地扬眉,“为何是我?”

    皇帝满脸无奈,“满京城除了你,谁还能指挥得动顾家军?此次顾家愿意带兵进京,也是因为朕在信中提及了你,如此他们才肯不远万里前来救驾。”

    谢鸳便道:“父皇何必舍近求远,若儿臣没记错,京中的许家手里亦有兵权,何故要让万里之外的顾家跋山涉水地进京?”

    皇帝看着她,问:“你可知道许家嫡子不日便会成为你四姐的驸马?”

    谢鸳点头,“知道。”

    这事早已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都说许暨好命,一回京就被公主看上,是个富贵命。

    皇帝便道:“许家地心思藏得深,按捺多年如今终于忍不住现出原形,你可知为何?”

    谢鸳道:“儿臣不知道。”

    皇帝直言不讳,“因为你。”

    谢鸳蹙眉,“我?”

    “不错。”

    皇帝抬眼看着谢鸳,目光却很悠长。

    许家向来中立,更是片叶不沾身,虽然表面上看似是两袖清风的忠臣,实则他兵权在手,即便官职不高,但平日里就连林家都敬他三分,更别说私底下那些竭力去讨好许家的人了。

    这便是最聪明的做法,看似保持中立,不掺和皇位之争,背地里却好处尽收。

    有人送礼,其余人怕许家偏了心,自也要争抢着送礼。

    于是皇帝出声解释。

    “就是因为你这个变数,大晋自古以来没有皇太女,原本这皇位由太子继承,他许家便能高枕无忧的混下去,可若他日太子输了,你做了皇帝,按你的性子,又岂能容下这满朝剥削百姓的权贵。”

    话音刚落,他想起什么,又续道:

    “鸳儿,你要小心的从不是明面上的太子,谢明景,谢裴知,你要小心的,永远是那些藏在身后,靠朝廷之名吸吮着大晋骨血的奸臣。”

    “你之前的手段只是小打小闹,有朝一日你要真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怕是会有千万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叫你死。”

    “你说得对,太子慈悲,现下大晋正处内忧外患,风雨飘渺之际,掌权者光有慈悲亦是不够,护不住我大晋百年基业,他日即便太子登位,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

    不知道是不是久病未愈的缘故,皇帝说的话越发像一个父亲担忧子女的肺腑之言。

    眼见谢鸳的神色有所松动,皇帝继续循循善诱。

    “朕知道你没有称帝之心,你执意做皇太女是因为看见了百姓疮痍,是为了大晋,所以你大胆去做,就算他日太子登位,皇宫之中,若论太子与谁情意最深,没有人能越过你去,况且又是你一手扶持的帝位,太子定会给你一个锦绣无双的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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