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漆黑的天浓郁的像一团墨,天幕上无星无月。

    整座京城黑乌乌的,死寂的像冰凉的野兽,唯有四皇子府邸明光烁亮,无数火把将屋檐照得亮如白昼。

    屋里人影绰绰,穿着明黄色锦服的谢明景端坐在众人中间,身子微微前靠,浓密的眉峰下是一双炽亮灼热的眼,仿佛要将站在眼前的沈浮白浑身上下烧出一个洞来。

    “你凭何要本宫信你?”

    火光映着沈浮白平静如水的脸,他的声音始终温淡。

    “就凭我能为殿下帮谢鸳捉来。”

    满堂哗然,等人走后,这些声音便喧嚣了起来。

    “殿下,此人狡猾多端,不能信他。”

    “况且这沈浮白又是沈湛之后,怎会助殿下成千秋大业,此番孤身前来定然居心不良,要臣说,殿下万不能信他的鬼话,那谢鸳万般看重他,不如将他捉了逼谢鸳现身投降。”

    ......

    谢明景手指屈起,轻轻敲了敲桌,满屋子的声音顷刻间消失。

    “本宫不信他,只不过是要借他的手把谢鸳骗出来罢了,毕竟九妹妹不像太子那个缩头乌龟,明知本宫做戏骗他,还甘之如饴,每日陪本宫唱戏,本宫这九妹妹啊......吃了人可是连骨头都要嚼碎,实在不容小觑,她一日活在眼皮之外,本宫这心便一日难安。”

    众人愣神间,谢明景忽然话锋一转,偏头看向坐在左下首的林修远。

    “舅舅,太子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林修远微微低下头,“殿下放心,我亲自送太子上的路。”

    谢明景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收回视线,唇边划过一丝冷漠而残忍的笑。

    “如此,舅舅功不可没。”

    许久之后,见没人看他,林修远才敢悄悄抬手擦去额前的冷汗。

    .

    深秋的天亮得晚,晨雾散尽,凉风拂动,“嘎吱”一声,门扉露出一丝缝隙,屋外是明晃晃的日光,屋里却只坐着谢玥琅一人,手中握着茶杯,心神不宁,目光仿佛穿透了凉透的早茶,在看什么虚无的东西。

    “夫人,你是大晋的公主,这道宫门要不要开,我都听你的。”

    魏邵的话言犹在耳。

    谢玥琅握紧茶杯,没有注意屋外忽然多了一双脚印,紧接着便有人推门而入。

    听见声响,她先是仰头将冷茶一饮而尽,才抬起眼来看人。

    门口的人依旧张扬着那张天姿国色的脸,即便一身灰尘,也难掩半分美丽。

    “九妹妹,别来无恙。”

    她知道谢鸳会来,早已遣退婢女侍卫。

    谢鸳不疾不徐地坐下,“大皇姐何时猜到我会来的?”

    谢玥琅道:“你中毒的第二日。”

    当日她察觉不对,等到第二日,城中气氛异常凝重,与她相约共膳的魏邵忽然托人相告,英玄门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所以他要失约了,望她照顾好自己。

    谢鸳不和她绕弯子,开口直言。

    “那大皇姐会开英玄门吗?”

    谢玥琅将茶杯放回桌子,轻声道:“九妹妹,英玄门我开不了,没有圣旨,便是违令。”

    谢鸳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是不能开,还是不想开。”

    “父皇昏迷不醒,圣旨不过是你的托词,今日你屏退侍女,与我说的话是不敢叫别人听见,你说吧,谢明景许了你什么好处?”

    谢玥琅垂下眸子,叹息了一声。

    “九妹妹冰雪聪明,到底是瞒不过你。”

    “四弟承诺我,只要我冷眼旁观,不给任何人开门,他便许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事成之后,魏邵封侯拜相,届时我会是大晋最尊贵的公主,就算是她的胞妹谢明珠,也越不过我去。”

    “以后我不用再争抢算计,只要在后院相夫教子,做最风光的王侯夫人。”

    说着,她苦笑一声,抬头看她,“所以九妹妹,你我交情不深,我也不是傻子,为什么要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给你开门?”

    哪知谢鸳竟摇摇头,道:“不是给我开门,是给你自己开门。”

    闻言,谢玥琅整个人愣住,呆呆地望着她。

    谢鸳又道:“大晋公主,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吉祥物,这次蛮夷朝贡,我听闻金侪的下属颇为喜欢你,你说若有一日,蛮夷来犯,世人口舌,逼你联姻,你猜皇兄会不会将你送出去?”

    谢玥琅脸色一白,指尖掐进掌心,强逼自己冷静,露出个勉强的笑来。

    “九妹妹真会开玩笑,我已与驸马定亲,又怎会再给我许配人家。”

    谢鸳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反驳,但谢玥琅的脸色却越发苍白。

    两人心知肚明,蛮人求娶,不在乎女子是否是清白之身,也不在乎她是否嫁为人妇,强取豪夺就是他们的本性。

    谢鸳续道:“世上教给女子的道理,是以夫为荣,以子为荣,可你是否想过,为何我们女子不能以己为荣?”

    谢玥琅面露犹豫,“九妹妹想说什么......”

    谢鸳便道:“我想告诉你,有人撒了弥天大谎,这个世道女子活得太苦,终其一生,都被人告诉要以夫家为天,以延绵子嗣为荣,可这一生辛苦的奉献最后换来的却只是一句,嫁了个好夫婿,你说这是什么狗屁道理,那些男子,如果没有我们,他们连屁都不是,从女子的月夸下出生,却又以轻视、鄙夷女子为荣,最后将她们困死在四四方方的后院,所以你凭什么要为他们活?凭什么要活成他们口中的女子?”

    肺腑之言,诛心之言。

    谢玥琅怔怔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九妹妹所言真是前所未闻......”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如此粗白的话语,和旁人教导的道理截然不同。

    原来延续香火不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

    “我说的话比较粗鲁,但都是我母后告诉我的,话糙理不糙,我们女子为什么不为自己而活呢,没有争宠,没有尔虞我诈,也不用步步为营,就像风一样好好快乐自由地活着。”谢鸳凝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大皇姐,你想知道我能给你什么,谢明景许你荣华富贵,而我能许你自由,做你自己的自由。”

    一阵沉默之后,谢玥琅忽然开口问:“女子为何活得不好?”

    谢鸳答:“因为有人撒了弥天大谎,以世道之名,行卑劣之事,无论是延绵子嗣,还是不能抛头露面,都是那些自以为是天,实则上连牛马都不如的男子给我们强加的枷锁,而往往这时候,那些再烂或再好的男子都会心照不宣地织这张弥天大网,用礼教纲常囚禁女子的思想,约束女子的言行。”

    谢玥琅惶然,又问:“为什么?是我们女子不够同心才会被网困住吗?”

    谢鸳摇头,“是因为小人挑拨,从中作歹。”

    谢玥琅再问:“那开了门就一定能得自由吗?”

    谢鸳目光诚恳,“得到的是一个机会。”

    谢玥琅怔怔看了她半晌,问道:“谢鸳,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鸳微微一笑,反问:“大皇姐知道天下百姓想要什么吗?”

    谢玥琅茫然地望着她。

    谢鸳自答:“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她循循善诱地引导着,“大皇姐,那你觉得天下女子又想要什么呢?”

    谢玥琅眼皮沉沉下压,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想要什么......”她声音很轻。

    谢鸳极其缓慢又极其有力地答道:“无论富贵贫贱,都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有尊严且自由快活地活着。”

    谢玥琅愣神了许久,问:“谢鸳,那你想要什么?”

    谢鸳不假思索道:“我要这乱世终结,百姓平安平等。我要世间女子堂堂正正,挺起腰杆,活在广袤的青天之下。”

    谢玥琅几乎是下意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谢鸳对她扬起嘴角,“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呢,说不定千百年后,连王朝都不复存在,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子。”

    谢玥琅张嘴,反驳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她想说自古便是女主内男主外,女子若是和男人争天下,谁会服她?

    但转念她便想到大晋禁忌,那位现今天下人都视为耻辱的女帝,百年前,观念陈旧腐朽更甚,她却偏偏称霸天下,终结乱世,成为举世无双的女帝。

    女子建国,那时候谁又敢想呢,所以还能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她的挣扎动摇都被谢鸳看在眼里,于是乘胜追击,“大皇姐,不如问问你的心,如履薄冰地活到现在,你所求,是心甘情愿成为附属品吗?”

    谢玥琅的头摇得飞快,与此同时,心墙一角彻底坍塌,一个荒唐且疯狂的念头在撞见光后疯狂生长。

    是了,活了这么年,她却越来越被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

    年幼时母妃因在筵席上说错一句话,便被父皇冷落半年有余,下人见风使舵,她亲眼见证宫里照顾她的的嬷嬷变了嘴脸,母亲是如何被自己逼疯的,那时候她便暗暗发誓,终有一日,她要逃出去,逃出这四四方方的天。

    可现在,陷在这里的人也是她。

    不知何时起,她蒙蔽了眼睛和心,心甘情愿地困在原地,成为一具曾经的自己都会唾弃的行尸走肉。

    这时,谢鸳骤然站起,走到谢玥琅面前,拍了拍她的肩,又握紧她的手,道:“大皇姐,这不是你的错,你我活在四四方方的天下,周围都是高墙,又怎么看得到远方的大好风景,井底之蛙,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它被束缚的行为,而是被禁锢的思想。”

    谢玥琅静默下来,凝视握着她的那双纤瘦柔软的手,心中做下决定。

    片刻后,她抬高视线,认真地看向谢鸳,问:“如果只有我们,那会赢吗?”

    谢鸳却摇了摇头,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不是孤军奋战,眼下有你,有我,这座高墙之外的高墙里,还有很多‘我们’,而未来还会有无数个她。”

    “我相信将来,”她望着远方的硝烟,目光很悠长,“会有那么一天,自由的风会吹在所有姑娘的脸上。”

    话音落,谢玥琅眸光烁亮,瞳孔颤动了一下。

    许久之后,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九妹妹,你自己就没有想要的吗,与所有人都毫无干系的。”

    听到这话,谢鸳难得怔住,侧过头望着窗台上那簇茂盛的日光,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些日子吃的那些桃子,于是她鬼神使差开口,“我想明年还能吃到桃子。”

    “就这么简单?”谢玥琅一脸不可置信,一颗桃子,对她们来说,不过是挥之即来的东西。

    谢鸳笑:“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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