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六月,北城正处于梅雨季。天空灰蒙蒙,雨总是连绵不绝,乔希步履匆匆,溅了一裤腿的泥,她烦躁极了,低声咒骂这反复无常的天气。

    雨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她只好停下脚步,在一家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商店门口避雨。

    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叼在嘴里,点火,深深吸上一口。动作熟练又利索。

    此刻下午六点十分,乔希在心里估算着要在三十之前赶到兼职的咖啡店。

    她漫无目的地扫过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卖棉花糖的阿婆面如菜色,她的棉花糖大概滴上水就会化成一团;四个圈的豪车飞驰而过,溅了电动车一身水,搭着雨衣的男人破口大骂;有的人走路匆匆忙忙,路过乔希时仍忍不住多看一眼。

    乔希自嘲,她剩下的只有这副麻烦的美丽皮囊。

    穿着蓝白色校服的是明德中学的学生,打着伞,三两成群地晃荡在大街上。

    乔希远远看到了在一堆学生中鹤立鸡群的沈珏,185cm的个子着实扎眼。他正低了一些身子在和身旁的女孩说话,露出客气疏离的笑意。大概是因为他冷白皮的缘故,他比身边的女孩子看起来还要白一些,单眼皮薄唇,鼻梁高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他确实有一张非常不错的脸。

    身上穿着最新款的联名短t和限量版球鞋,手插在裤兜里,露出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表情永远一副吊儿郎当的富家少爷模样。

    他远远看过来,乔希被烟熏到了眼睛,微微眯了眯。

    沈珏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又翘课了?”

    她答:“有兼职。”

    乔希把燃了一半的烟递给他,他没接,转而握住她的手。

    乔希没躲,也没说话。

    手心缠着一层纱布,她的额角也有新磕碰的伤口。

    “你妈回来了?”他加重了语气,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怒。

    沈珏握的动作极轻,怕扯痛她。

    手上的伤是她昨晚自己割的,用了她最顺手那把美工刀。

    沈珏猜也的对,她的瘾君子老妈又回来了。

    她兼职车模,被揩了油,换下衣服后,把那短短的裙子丢在经理脸上,对他破口大骂。骂爽了,但心里仍有一股气。深夜回到家,家里被翻的一团糟,她母亲正蹲在角落里,把一只针管插进手臂的静脉。

    母亲很久都没回来过了,乔希总有她已经吸死在外面了的错觉。

    每次回来,她们总要爆发一场争吵,乔希问她为什么不去死,她问乔希,钱呢?钱在哪?

    推搡着,争吵着,在一团糟的狭小一居室,闷热又潮湿。

    乔希看着她瘦成了一把枯骨的手,和她不复往日容光的丑陋嘴脸。

    她妥协了,掏出一把红色钞票,往母亲脸上一丢,说:“钱给你,滚吧。”

    母亲拿着钱,拖着残破的身子,跌跌撞撞出了门。

    几百块钱,倒是换了个清净。

    乔希曾是人人羡慕的千金小姐,家境优渥,教养良好。父亲生意越做越大,母亲养尊处优,是个处在事业上升期,靠砸钱办展积累名气的画家。

    乔希会弹琴,会画画,会跳舞,会唱歌,插花和茶艺等等都有在学。

    她读最好的学校,住最好的房子,顺风又顺水。她该名校毕业,进入自己家公司学着做生意,或是成为一名艺术家,再嫁给某位门当户对的少爷。

    如果父亲没有从家里的顶楼一跃而下的话。

    她忙于学习和青春期女生的小烦恼,丝毫没有察觉。这件事像一场空前的自然灾害,把名为乔希的娇花连根拔起,碾碎扔进泥巴里。

    后来她再去细想,一切其实早已有了征兆。

    烟灰缸里堆起的烟头;书房里的灯光一直到天亮;父亲看到她的成绩单也没再露出笑容;找借口辞退的司机和保姆。

    他试图去挽回局面,银行和高利贷一样没落下,一场空前的经济危机,让他彻底失败。

    只留下巨额债务,菟丝花一样柔弱的母亲,和十四岁正在准备中考的乔希。

    后来她也不记得了——也可能是不愿意去回想,母亲是怎么被高利贷的人逼迫染上毒瘾,她又是怎么煎熬地度过与自己自尊和三观相搏斗的几个月。母亲变成一个可怜的毒虫,反反复复拉扯乔希,想把她也拉近万劫不复。碰了那东西的人,都会变成六亲不认的畜生。

    乔希过完短暂的暑假就要升入高三,她却感觉自己苍老的像三高。

    沈珏曾说她这是拿了大女主剧本,她对着天空比了个国际手势,“这剧本未免写的太烂。”

    “今晚兼职不用去了。”沈珏说,“跟我去医院。”

    她目光落在沈珏手里那把伞,回绝了他:“不需要,我倒有别的事情需要你。”

    她抬头,发现沈珏正出神思考。

    乔希赶时间,没空问他。扯过他手里那把黑色的伞,撑开走进雨里,撂下一句:“明天见。”

    她妈脑袋倒也没坏掉,昨天走的时候下着雨,顺走了乔希仅有的一把伞。

    沈珏的朋友们围了上来,他看着乔希的背影,黑压压的天空在林立的高楼间显得格外狭窄,耳边是朋友们的喧闹,好半响他才开口:“走吧。”

    沈珏是她打小的玩伴和邻居,至少在她人生的前十四年是邻居。

    他光彩照耀的人生和她形成鲜明对比,嫉妒是一条爬行的蛇,把她的心脏啃噬地千疮百孔。

    但乔希理智下来,又觉得自己无趣,如果她要嫉妒,那多少正常人都得是她的目标对象?根本嫉妒不过来,累都累死了。

    乔希兼职的咖啡店坐落于大学城间,附近有三个大学。

    她的脸是咖啡店的招牌,络绎不绝的学生都来这家店看看她到底多漂亮。

    “请给我一杯电话号码……不,一杯拿铁。”

    乔希抬头看向面前傻乎乎的男大学生,给他出了张单子,示意他去一边排号。

    他踌躇一会,又说:“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乔希冷淡地笑:“我没有手机。”

    她是明艳那一挂的长相,眸光含水,笑的时候无论是否出于真心,都特别勾人。

    男生愣了几秒,悻悻离开,去找位置坐了。

    另一个服务生刚打好一杯咖啡,递过来,打趣道:“今天第几个啦?”

    十点三十五分,乔希打扫完卫生,关闭所有电源,锁好门。出来后又点了一支烟。

    这样头脑在闷热的雨夜才更容易清醒。

    她边抽边走,心里盘算着减去昨天给母亲的钱,该怎么处理自己的生活费和学杂费。

    在经过第三个红绿灯后,乔希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已经离开了大学城,路上淅淅沥沥下起雨,这条路不算繁华,人并不多。但后面那个穿雨衣的人已经和她同路了三个十字路口。

    她弯下腰系鞋带,把伞放在水泥地上,站起来时,捡起伞,用余光瞥——身后距离不到十米的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乔希脑海里警铃大作。

    她依然保持慢悠悠的步伐,尽量维持表面的平常,眼神一直疯狂向附近乱瞄。

    越是慌张,不好的念头越是在脑海里反复浮现。乔希想起清晨她啃着油条去上课时,街边报亭醒目的头条:雨夜杀人犯!广大女性朋友注意!

    这里还有寥寥无几的行人,有摄像头。她住的偏,只会越走越人烟稀少。

    她得去一个人多的地方。

    她搬来这里不过半年,每天被兼职和学业压的喘不过气,对这片路线,真算不上熟悉。

    倒是有个不远的夜总会,生意不错,夜夜笙歌。

    雨停了。

    她在脑子里迅速规划路线。去夜总会要经过一段石阶小路,那段小路不算长,100米左右,连个路灯都没有。是个极其适合作案的偏僻小巷。

    但只要跑过那儿,就是夜总会的后门,平时后门口也会有服务生看守。

    她只要在下一个榕树旁左拐,趁后面的人不注意,朝黑洞洞的小路狂跑进去。

    只要够快。

    感官和大脑高度紧张,乔希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到嗓子眼了。

    她在心里默数,3、2、1!

    乔希拔腿就跑,爆发了她生平以来最快的短跑速度。

    身后是响亮的的脚步声,像索命的野鬼穷追不舍,黑暗的巷子里,上演一场猫鼠游戏。

    乔希一步三个阶梯,她看到了巷子尽头夜总会金碧辉煌的灯光。

    快了。

    在一个青石阶她脚下一滑,差点滚下阶梯。她一秒都不敢耽搁,连爬带跑,四肢并用。

    那抹金色越来越近,唾手可得。

    头皮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要被整块扯下来——那人抓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往后扯,她猝不及防地往后仰,摔在那人身上,她大声呼叫:“着火了!救命!”

    他扯着头发把乔希拖向黑暗,借着夜总会的灯光,她看到了那人拿着白色的毛巾,正往她脸上捂。

    她不愿落得这样的结局。

    极度恐惧下爆发出求生本能,她在口袋里摸到钥匙,狠狠插向那人的眼睛。

    男人发出一声惨叫,手上力道一松,她趁机脱身。“贱骨头!”中年男人不住的咒骂,操着一口北城方言。

    她不过得了几秒的空隙,往巷子口奔跑。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星星点点的火光低垂在指间。乔希几乎扑了上去,摔在泥土地上用手肘撑地,抬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被大力抓住了后脖颈,粗糙的纺织毛巾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呛鼻的化学制剂直冲脑门。

    她听到中年男人向那人道歉,用恨铁不成钢却又慈爱的语气说:“这是我女儿,学习压力大,精神受了刺激......非要跟男人跑......我们做父母的......”然后松开了她,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浑身瘫软,意识浑浑噩噩,听不清中年男人后面说了什么,乔希只看到那夹着烟的手指,食指上是一枚银戒。

    眼前一片模糊,昏死过去前,她喉咙里溢出一声:“阿元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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