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度笑道:“你还是……另想他法吧。”

    冷风乍起,吹得人汗毛直立,钻进叶小七的脖颈,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北国的冬天,白日里暖阳下还不觉得什么,但每到夜里气温骤降,若是不寻一处温暖的地方,实在能把人冻出个好歹来。叶小七寻思一番还是觉得在这个没有什么摆设的破院子里,现在仅剩凌云度所居住的这间主屋勉强扛得住这凛冽寒意。如此,叶小七便略略后退一步,趁着凌云度没有防备的瞬间,猝然抬手去抓当在头顶的那把折扇。

    然而凌云度似看穿了他的意图,手一扬,折扇往上抬高了几分,使得叶小七本来去抓那把折扇的手好巧不巧地抓在了凌云度的手心上。肌肤相触,冰冷的指尖碰到了温暖而柔软的手心,使得二人均是不由自主地一僵。

    叶小七假扮男装这件事瞒过了所有人。为了不被人看破真身,稍稍大一点的时候,她便混迹于男人堆里,甚至愿意努力揣摩男孩们的心思,事事都保持和他们一致。勾肩搭背,同床共榻,称兄道弟,这样度过的日日夜夜,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头了。诸多时候,她能强忍住身心的不适,硬充着强健的体魄,干了许多身为女子本不应承担的重活。一路走来,步步维艰,个中辛酸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而此时此刻,不过是简简单单的碰撞,居然让她微微有些愣神。按理说,她没少触碰男人的手,甚至,经过了多年的自我催眠,就算面对着赤身裸体的男人叶小七都终于能做到面不红心不跳。可是这一刻,她的的确确地感到脸上有些发烧。

    四周很安静。天上少有的几颗星还在不停地眨着眼睛。看不到月亮,看不到云朵,明天应该又是一个晴天。冬天里的晴天,总不会太冷。星星点点微弱地照着大地,没有力度,但夜里也没有那么黑了。此时此刻,连北风都停止了呼吸。

    叶小七觉得在这尴尬时分,自己应当若无其事地说些什么,可脑海里的一片空白,她突然忘记了方才自己在干什么,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她低下头努力寻找着话语,然而头顶上率先发出了温和而低沉的声音:“让给你罢。”

    若是没有听错,这声音也如同叶小七的心跳一般,不太平稳。

    阵风吹过,灶房的柴门吱呦吱呦晃动了几下,打破了空气的凝滞。

    等到叶小七终于调整好自己的思绪,并艰难地理解了凌云度方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时,不禁因想不通这急转弯的脑回路而颇感愕然。她狐疑地抬头。纵然黑夜里光线微弱,然而两人站的距离非常贴近,她看到凌云度一双黑亮的眸子格外明亮清晰,里面暗流涌动,似在满溢着什么。

    寒冬里的夜总是难得平静。阵阵微风过后,突然有一阵狂风,卷起了苦苦支撑在哪棵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从叶小七脸上刮过,令她猛然清醒。

    他为什么突然要让给我?他是否已经看出了什么?叶小七断然不敢胡乱猜想对方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感受,心思宛转间,觉得必然是自己的女子身份已被看破。她左手暗暗地向身后那柄随身携带的匕首摸去。这匕首刀柄用兽皮包裹,贴身放置也不觉冰冷,薄而锋利的刀刃掩于刀鞘之中,这样整个匕首藏在衣服内里,极为隐蔽。这便是她平日防身的利器,但若非万不得已,她轻易不会使用。然而每到紧张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去握这把匕首,如此总能使她心安。

    然而凌云度却坦然。他既然说了把房间让给叶小七,便去收拾了一床铺盖,抱着就出了门,径直走到灶房里,把灶房的门一关,再无动静。

    风声掠过院子之后,又恢复了安静,高高的天空漆黑一片,只有寥寥几颗星孤零零地挂着,却照不亮这偌大的夜幕。

    叶小七的脑子懵懵的。直到月上高空,冷冷的白色光辉铺洒一地,叶小七才敢确定现在自己是这座院子里头唯一一个还没有睡的人了。

    屋子里比外面还要安静。一盏孤灯时明时灭,应和着窗外的阵阵风声。外面格外地黑,屋里便显得格外地亮,小小的一间土坯屋子,扫眼间便能将所有的陈设纳入视线之内。叶小七用目光在昏暗中细细密密地打量着这间主屋里的各种摆设。静立良久,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霸占了凌云度的房间。

    一直以来,叶小七都迫切地很想知道这个屋子里是否有什么秘密,能让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变得那么强大无畏。她总见凌云度信手拈花一般,轻轻松松挪动几个物品,却凭空摆出了无形而难以破解的迷阵,而那双洞察过去未来的眼睛,似乎完全可以探察到难以捉摸的人心。他的这些本领究竟从何而来?答案或许是一本秘籍,或许是一些旁门左道的妖术,或许是传说中的一些法器。

    所以叶小七之前曾想过各种办法。撒娇打泼卖萌,完全不好使。打赌吧,她完全没有胜算。也曾找过各种借口要往屋子里钻,比如说要给凌云度洗衣服,要帮凌云度打扫房间,主动做好饭菜要给他端进屋子,可凌云度却严防死守着这扇门,就好像是战场上两军对峙,任你摆阵强攻还是软磨硬泡,愣是把堡垒守得固若金汤。

    而如今,叶小七却已站在屋子之内,简单得简直让她怀疑人生。恍然片刻,她压住心中诸多的不可思议,迅速关上了门并上了锁,背靠着房门,把拳头举到与下巴平齐的地方,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然而无须多做打量,叶小七颓然发觉这屋子和别的普普通通的屋子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就好像是听了一个口技师的表演,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帘,听到里面似乎有万马奔嘶鸣,有火龙飞腾,有战场厮杀,有波涛汹涌,然而掀开纱帘一看,里面一人一桌一扇,仅此而已。不甘心的叶小七努力地环顾一圈,最终把目光投向床边靠墙的那一座书架上。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东西的话,应当就在这书架上了吧。

    她举着油灯,踩在凳子上,认认真真地把书架上的书来来回回照了几遍,见都是些寻常的书卷,没有什么特别,就算是有几本玄学类的书,却也全是司空见惯之物,算不得稀奇。叶小七随手翻开一本,翻了翻,见书页空白处全是密密麻麻的笔记,便觉得可能秘笈正在这笔记之中,如此想着,就从最高处抽出了几本书,坐在书桌上就着油灯下看。

    正看到疲倦之时,一阵风吹过,叶小七伸手去护油灯上闪烁的火苗,恍惚间瞥见有只润如白玉般的手率先伸过来帮她挡了风。手指莹白而修长,煞是好看,骨节分明,一眼便可看出是男子的手。这院子里的男人,不会有第二个。电光火石间,叶小七念转飞快,想道自己入住此屋果然有诈,只是不知凌云度是如何悄无声息便到此处,而往日纵然轻盈如飞萤也逃不过她的耳朵,暗骂自己何时竟大意到这种地步。来不及细想,她本能地抓住匕首,斜刺里扎过去。凌云度或许是根本来不及反应,匕首竟没有遇到任何反抗,“扑哧”一声稳稳刺入心脏,片刻之间,鲜艳的血红渐次渲染开来,层层叠叠,顺着衣服的皱褶层层蔓延,雪白的长衫被淋漓成夺目的残阳。疾风吹开房门,剧烈摇晃着,咣咣乱响,凌云度的身子如同被北风卷起的最后一片落叶般摇摇欲坠。叶小七有些发懵,她明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明明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可是内心却骤然一阵阵地抽痛。她慢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抓住匕首的手,那只手正不由自主在剧烈地颤抖着,她想控制却控制不住。她抬眼,看到凌云度原本该是带笑的脸已然僵在半空,总是云淡风轻的双眼此时仍然是不着痕迹,看不出什么表情。然而薄薄的双唇紧紧抿起,显是在用尽全力去抵抗从胸腔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几番挣扎之下,他终究克制不住内里的翻涌,从嘴角流下一行艳红。这一行红得刺眼的液体顺畅地流过他轮廓鲜明的下巴,划出了一条凄美的弧度。眼见得那双英气逼人的眸子慢慢淡去,一股剧痛猛地从叶小七心头漫上来。她松开匕首踉跄上前抱住凌云度向后跌倒的身躯,希望这具飘摇的身子能重新站稳,可她小小身躯如何支撑得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的重量,最后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对不起……”叶小七紧紧抱住凌云度那逐渐失去温度的身子,不管不顾地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任凭胸口的鲜血染红她的半边脸庞,鲜血的温度迅速褪去,在寒风中化作干硬的结痂,黏附在她的脸上。北风成群结队地灌进屋子,将最后的一丝热量卸去,把凌云度胸口处流淌的血液凝固成冰。“不要,不要这么快……”叶小七慌忙地试图用手去温暖凝血,然而天生手脚冰凉的她自己都不敢确定手心是否有温度。

    “我早知有这么一天。”凌云度冷冷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叶小七,说出的话刺耳冰冷,比寒风更要凛冽:“你以为你瞒过了所有人,却如何瞒得过我。只是我以为六个月的相处之情,你至少会对我手下留情。”说完,他那双温暖了叶小七多个萧瑟之夜和数个凛冽清晨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叶小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几个字。她紧紧握住凌云度的手,可是那双她以为永远会温暖的手也似被抽去了所有的热量,慢慢地凉了下去。

    猛一阵寒风从窗外灌进来,肆无忌惮地钻进了叶小七的衣领。叶小七浑身猛然地打了个激灵,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叶小七转头,愣愣地看着被风吹开的窗户。原来,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有灌了一屋子的寒风是真切的。她抬手摸了一把脸,竟然全是泪水。自己流眼泪了吗?为那个人?

    静坐于黑夜之中,叶小七犹有余悸。难得有这么静谧的时刻,整个世界都该睡了,可是她却那么清醒。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已经隐去了形迹,只有狂风咆哮着,席卷着一阵阵酷寒把窗子吹得噼啪作响。沉寂已久的回忆如同突然睡醒的凶猛巨兽,无可抵挡地咆哮起来。

    叶小七很久不曾流泪了。

    岁月久远,记忆愈加清晰。在无数个和妹妹相依为命的日夜里,她曾经也是个只知道与人相偎着哭泣的小女孩。那个永远面目狰狞的侍婢,一边骂她们是没用的累赘,一边心安理得地领取着那份月银。叶小七不知道自己的泪水在侍婢看来是不是一个笑话,抑或是她和妹妹求饶的声音更加激发了侍婢的兽性,从而对她们施加更进一步的虐待折磨。每当侍婢用恶狠狠的眼睛盯着她们时,她们诚然害怕;但当侍婢用微笑的和蔼脸庞面向她们时,她们更是恐惧得不知所以。在漫长的无望等待中,她们努力消磨着岁月。直到有一天妹妹患了重病,高烧不退,躺在床上不停说着胡话。叶小七很害怕妹妹挺不过去,求侍婢帮忙叫太医,可那侍婢不知为何只遮遮掩掩着生怕被外人知道。叶小七求得紧了,回报她的又是一顿毒打。侍婢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但打起人来力道却大得吓人。她会用鞭子,会用簪子,会用椅子板凳,只要是能顺手拿来用的工具都被她用在了叶小七和妹妹的身上。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敷药治疗,叶小七和妹妹稚嫩的身上都是伤疤落着伤疤,然而这伤疤却隐藏在锦衣之下,无人看见。其实纵然伤疤公然印在脸上也不会有人看见的,因为除了侍婢为了那些月银而养着她们之外,根本无人关心她们的死活。在叶小七被冷血的侍婢狠狠摔在地上,头破血流之时,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否则相依为命的妹妹便彻底无可活命。于是她目光四处搜寻着,终于努力抓住了被打翻在一旁的首饰盒里的一根玉簪。她忍住身上的剧痛,偷偷藏在身后。直待那个恶魔般的身影在模糊中走来,狰狞狂笑的脸庞越靠越近,毫无防备地贴过来之时,叶小七拼尽全身力气,用力一扎,再一扎,再一扎,再补一下。因为没有退路,因为是生死一搏,所以,她这一次反击必须致命。她拼命按住侍婢的抽搐挣扎的身体,也不知到底扎了多少下,直到侍婢再无动静,才发现自己右手酸软无力,全身不停地发着抖。那一年,满打满算,她还不到六岁。等到侍婢的身体彻底冰凉,她才努力地爬起来,爬到昏迷不醒满嘴胡话的妹妹身边,紧紧地抱着妹妹,望着空旷的屋子,她没有哭。她冷眼看着从厅堂里窜过去的老鼠,喃喃着告诉自己,以后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来主宰。

    从回忆中醒来的时候,世界依然是孤寂的。叶小七重新点亮了油灯,低下头,就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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