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拉着叶小七一路飞奔,到客栈前厅的时候被衙役拦下了。整个大厅里坐着十来个衙役,把其他人等都赶到外围,客人们也都被清走了。叶小七和李玉挤在一个肥大的厨子身后,透过人群的缝隙往里看,见一个包头蒙面的人身着长衫,温文尔雅地坐在厅堂正中心的一张八仙桌旁,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在木桌上,发出微微的咚咚声。他的身后笔直挺立着一个佩剑的衙役。老板娘站在一边小心地陪着说话。

    叶小七看了李玉一眼,见她拼劲儿地捂着嘴巴,眼睛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兴奋,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在每个人身上可劲儿地打量。叶小七却觉得,这种场合,自己最稳妥的做法当然应该是有多远滚多远的好,所以她扯了扯李玉的衣角,撇撇嘴说:“姐姐,我怕,咱们走吧。”

    叶小七这一声不敢抬得太高,否则显示不出她怕的样子,又不敢压得太低,因为一个傻子是不会在合适的场合用相当合适的音量来说话的。

    叶小七说出这句话之后,那个坐在大厅中心身着长衫的人微微侧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好好看!”李玉激动地抓着叶小七的手说。

    叶小七一点也不关心他的眼睛是否真的好看,她只想找个人带她跑掉,或者至少,李玉松开抓她抓得那么紧的手。敢情她刚才费劲心机说的那句话,李玉一个字都没听见。

    这时,村长笃笃地拄着拐杖来了。挤着看热闹的人群识趣地让开一条通路,衙役们侧身请村长过来。老板娘对穿长衫的人说:“我们村长来了”然后退两步,站在村长身边。那个穿长衫的抬眼看向这边,起身迎上前来。

    “他个子好高,比村长高那么长一截!”李玉继续在旁边惊叹。

    衙役伸手对着长衫者向村长说道:“这位是宏远县的师爷,因为前几日有一艘载满了尸体的船只顺流而下,漂到了宏远县,我们就沿途追查到了这里,还请各位能够配合查案。”

    村长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说:“我从未听说过有一艘载满尸体的船只经过这里。”按理说,一个村子周边的大事小情都会有人向村长报告的,如果村长没听过的事,若非是村长有意隐瞒,那就是真的不曾发生过。

    师爷看了村长一会儿,点了点头,又转向跟在村长身后的曹秀娘:“那老板娘呢?”

    曹秀娘显然有些心里发虚。她大约是知道这件事的,但当时一个弱女子可怜兮兮地躺在船上,她岂能不救?至于其它,她是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她甚至不知道船舱里还能有尸体。但是此时官府的人找上门来,她就算这样解释了,人家能相信吗?此时她也只能嘴硬地说:“我不知道。”

    那个师爷也不急也不恼,沉静地看着曹秀娘,抬起右手,屈起两根修长的手指勾了勾说:“跟我来。”然后就走到客栈门外的木板上。

    曹秀娘只得跟上前去。只见那师爷蹲着身子,用指甲在支撑着木板的木柱上刮了刮,刮掉一片木屑,露出里面的一抹血迹来。师爷用食指和拇指来回捻弄着木屑,起身问曹秀娘:“这是你糊上去的?”

    曹秀娘感觉自己有嘴也说不清了。她当时看见这里擦上了些血迹,单纯只是觉得如果有客人来了,看见了不太好,就弄了些湿木屑糊了糊,而此时在别人眼里,这;很可能就成了自己销赃的罪证。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曹秀娘决定一硬到底。

    师爷没有逼问她,而是转了话题:“你们这里新近有没有来过什么外边的人?”

    曹秀娘的第一反应是想到了那个耿虎,如果可以,最好把官府的注意力引到二龙山上去,反正二龙山的土匪杀人放火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没准儿这条船上的尸体就是二龙山的人干的,再说了,围剿了二龙山也算是官府干了一件正事,最关键的是……这样才能完全洗脱自己的嫌疑。

    然而师爷也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突然指向人群里的叶小七:“你让那个姑娘过来一下,我单独问她几句话。”

    曹秀娘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这师爷莫非是个神仙,他是怎么知道这柱子上有痕迹的,又是怎么把这件事突然就和叶小七联系起来的?貌似也没人告诉他叶小七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啊?再说了,你问她……没准儿她真的知道一些什么,傻子又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这万一有个什么干系……曹秀娘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曹秀娘在一边伤脑筋,叶小七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自己就被点名了。明明她那么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的行踪。难道就是因为她那会儿说的两句话?那两句话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吗?为啥李玉偏偏没有反应,而这个师爷偏偏就听出哪里不对味来了?就在叶小七胡思乱想之时,她听到曹秀娘说:“她是个傻子,你问她能问出些什么呀。”

    叶小七打心眼里感激曹秀娘替她开脱。然而她却听到那师爷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些许笑意:“傻子?”

    叶小七的心里有些怒了,说了傻子就是傻子,傻子好笑吗?哪一片地方还不允许有几个傻子了?

    师爷说:“傻子最好,傻子会说真话。叫她过来,我单独问她。”

    曹秀娘说:“官爷您有所不知,这个傻子可能脾气不太好,今天早上还伤了人……都是些小伤,都不打什么紧的,可如果她伤了官爷您,那可就不好了。我们也担待不起呀。”

    “不需要你担待什么。”师爷说:“你只管叫她过来就是。”说完,也不待曹秀娘再答话,直接对衙役们吩咐道:“把其他无干人等一律请出去,你们几个也不必在这里待着,到外面船上去等我就好。”

    “是!”衙役们一声应诺之后便开始了行动。

    曹秀娘还准备再挣扎两下,就有一个衙役到她身边来,用不客气的口吻说:“老板娘,请吧?”

    稀里糊涂地,叶小七就被带到了师爷面前。叶小七一直不敢抬头,她刚刚那一句话都让眼前这个师爷听出了问题,谁知道他会不会从自己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来?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猜测着这位师爷究竟会问出什么样的话来,自己该怎么应对才好,但让她沮丧的是,根据刚才这师爷一系列不按套路出牌的操作,她真的猜不出来他到底会问自己什么问题。

    于是叶小七决定,不管对方问什么,自己都还是装傻充愣好了。反正我听不懂你的问题,你能奈我何,你能奈我一个傻子何?

    偌大的客栈厅堂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不知为何,叶小七居然有些紧张。可是这位师爷,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竟然只是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问,一句话也不说。

    叶小七能够感觉到对方在自己身上反反复复打量的目光。对,只是在打量,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别人审案力图从方方面面审问个清楚,这家伙审案难道就靠打量?他能打量出什么来?

    叶小七渐渐感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到了极限。再这样下去,不需要对方提问,她自己干脆什么都招认了算了。她决定主动出击,于是便依然是一副傻子的模样,玩弄着自己的头发笑嘻嘻地说:“哥哥,你不要这样老盯着我看啦,我相公不喜欢人家和别的男的呆在一起的。”

    此话一出口,以叶小七敏锐的听力,她明显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凝滞。

    我说错什么了吗?叶小七心里疑惑着,偷偷抬头向对方脸上瞄了一眼。然而就这么一眼,立刻使得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四合院里相伴日,缥缈山中携手时。

    曾不屑鸳鸯蝴蝶,藐他人山盟海誓。

    一个愿丢弃功名利禄,一个想抛却万里河山。

    阴差阳错,精密布局,竟全为他人作嫁。

    流水潺潺,晚风习习,空气中只有彼此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他还恨我吗?这是叶小七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终于,对方开口了:“他……对你好吗?”

    叶小七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此时要解释说其实没有相公?对女儿家来说,这样是不是太过于儿戏?此时叶小七的舌头都僵硬了,怕只怕解释的话语都难以说得利索明白。于是乎,她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见他半张脸都被蒙得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深邃而明亮,如皑皑白雪,如皎皎明月。那沉静如水的面容,再熟悉不过。

    熟悉的面容,掺杂着陈年往事,一股脑地翻涌着。叶小七张口结舌,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对方突然低笑了一声说:“没事了,姑娘保重。”说完转身就走,身影干净利落。

    叶小七急了,匆忙中想要抓住什么。她追在后面喊:“如果他对我不好,你能带我走吗?”

    前方的身形顿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回头。他面对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幽幽地说:“姑娘说笑了。我要问的话问完了,该走了,姑娘保重。”

    叶小七急火攻心,连忙踉跄着上前两步,想要大声呼喊,她想把一切解释清楚,却感觉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点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模糊中,她看到一个衙役扶了她一把,说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师爷一向喜欢一本正经地逗逗小姑娘,但真要送上门的桃花,他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管我们师爷说了什么,姑娘切切莫要当真。”

    叶小七两耳轰隆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见衙役们纷纷都上了船,村长和曹秀娘以及一干村民们都赶过来送行,那艘船在月光下悠悠地驶向远方……

    眼前一黑,叶小七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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