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八年过去了,许舟再一次落地扬州,这是她第三次独自来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也是熟悉的午后,也是熟悉的瘦西湖,望着二十四桥,感受着阳光落在肩头的柔和,听风过耳,回忆历历在目,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许舟架好画板,落笔之前,她什么都没想,凭空画了一汪湖水,湖水前是身穿黑色毛衣的男生,他凝望着湖水一言不发,沉默,是无尽的沉默。淡淡的蓝色和黑色的毛衣形成色彩落差,视觉效果强烈,算不上什么很美的作品,甚至是很怪异。许舟自嘲的笑了笑,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是一件好作品画不出啊,我灵感的缪斯。

    “倾注感情的作品那就是好作品。”熟悉的声音好似强风突然灌进耳朵,感观上的刺激,情感上的刺激,眼眶像被撕裂一般的疼痛,不禁落下眼泪。

    许舟木讷地转过头。刻在脑海中的熟悉面孔,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十七岁的陆河川和二十五岁的陆河川,站在许舟面前,少年的面孔和快到而立之年的面孔,重重叠叠交织在一起。是隔着五千五百八十八英里的陆河川,是隔着大西洋的陆河川,是隔着七小时时差的陆河川,许舟的缪斯,就这样再次降临在她的身边。

    01 一汪湖水

    “各位同学们,我们现在呢就来到瘦西湖的二十四桥了,也在这里我就要出个题给大家了,整体饶了一圈,同学们可以选择就近的亭子画一下你心目中瘦西湖最完美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写生老师略微严肃,抿着嘴期待同学们的作品。

    “舅舅,您结束了啊。我也差不多逛完了。”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男生小跑着过来。许舟看着随风吹动的湖水发散的思绪突然被拉了回来。

    完美的东西,完美的作品。许舟看着面前的男孩,突然觉得最完美的东西也可以是人吗。可以的吧。

    扬州三月午后的阳光柔和随意,旁边的树梢轻轻晃动,细碎的阳光落在少年的脸上。影影绰绰之间,他的眼睛好像一汪湖水,平静的流淌着……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许舟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一种古诗里“又逢”的熟悉感,明明是第一次见。

    “嘿,许舟!发什么呆呀,你看前面一些就是二十四桥了,据说是桥长24米,台阶24级,宽2.4米嘞。哪无疑就是完美之作了吧。”张晓莱拐了拐许舟,眉飞色舞。

    许舟回过神来,意识到要开始下笔了。

    许舟先刷一层水,调了一个和蓝、靛青,颜色从浅到深开始铺面。层层叠叠的波浪随着风的吹动逐渐栩栩如生起来。加深底部波浪,沾取少量水和深蓝色中和。

    重重叠叠的光与影,好似深浅蓝交叠的丝绸,柔和曼妙又不失波光下的耀眼。蓝色丝绸里裹挟着晃眼的浮光,便再无其他。

    同学们都站起来主动介绍自己心中最完美的东西。是二十四桥,是五亭桥,是荷花池,是钓鱼台。唯独没有人是一汪普通的湖水。

    身穿黑毛衣的男生听着老师一一点评,观察着老师细微的表情变化,很显然,他的舅舅并不十分满意,眉头微锁,评价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

    中央美院的教授,显然对作品的要求很高,尽管他们都还是初中生,但此次写生活动,都是各个区、县的绘画代表,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湖水,午后闪耀着碎金的湖水,被风撩动的湖水。在我心中,是最完美的东西,它有高山有低谷,有起伏有错落,不完美的也是最完美的。”许舟放下画板,心理十分忐忑,这样的教授太难入他的法眼了。

    “不错。”老师面带笑意,别的并没有多说。转向男生,想听听男生的想法,“你觉得怎么样,河川?”

    “舅舅,我可是个门外汉,这次来只是想考查一下景点建筑的。笔触、手法我可不是专业的呀。但我觉得她的作品是有感情的,伟大而平静的灵魂呼之欲出,倾注感情的作品那就是好作品。”

    男生向许舟投来欣赏的目光,湖水轻动,他的眼睛弥漫着一些碎金在晃动,那是许舟除了妈妈之外,看到的如此真挚的目光。

    许舟突然想到地理课本知识链接里的印度洋海啸。海啸的来临,无一人幸免。海浪凶猛拍打着海岸线,整个世界满是嘈杂,仿佛要把天空也汇入海水。

    而此刻,许舟心里也有一场海啸,侵略了她一整个心腔脏器。

    三天两夜的写生之旅结束了,张晓莱拉着许舟去小吃摊吃念了好几天的麻辣烫,顺便和许舟聊一下这几天的八卦。

    菜还没上齐,张晓莱就吃了大半。“小舟舟,我和你说啊,才这么几天啊,就已经有人谈起恋爱了嘞,诶,不过,你总是不出去玩,怎么遇到帅哥啊。不然凭我们小舟舟的脸蛋颜值哪有找不到的!”张晓莱的嘴叭叭叭个不停。

    “诶还有,那天穿黑色毛衣那个男生是不是老帅了,有点当年陈冠希那味咯,我知道他,他是陆河川,比我们大一届,在是市里盛锦中学的,那可是建筑小天才,我们学校新建那个图书馆还是他设计的稿图呢,天之骄子说的就是他了。家里贼有钱的,关键学习还很好,初中就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了。”

    许舟听得出神,筷子抬着半天没动。盛锦中学,初中部和高中部都有,想来,张晓莱和他在同一个学校啊。学杂费贵不说,录取分数线也不低,在县里大家都管那叫太子爷读的学校。

    “小舟舟,要不我们在扬州多待几天吧,好多东西还没吃上呢。”张晓莱兴致勃勃地提议。

    “今天回去还赶得上学校公费的高铁票,你去玩吧,我就不去了。”许舟擦擦嘴,思绪还在陆河川那里,没什么胃口就吃饱了。

    “好吧好吧,那你回到家和我报个平安啊。我送你去高铁站吧。”张晓莱知道许舟家庭困难,也没有强留的意思。她只是单纯的欣赏许舟这样的女孩,在县城里读书,还能争取到这次的写生机会,学习成绩不必说,没想到画画功底也很不错,关键是脾气性格也低调内敛。在学校看惯那些大小姐的嘴脸,许舟真是宝藏啊啊。

    高铁站,人群来来往往,张晓莱看着许舟那瘦弱的背影,一下子眼眶就湿润了。女孩子之间的感情是很看重磁场机缘的,虽然只是短短三天,但第一次见到许舟她就觉得很舒服很投缘。

    “许舟!我等你!我在盛锦中学等着你来找我!”张晓莱朝着许舟的背影大喊,高高挥起了手。

    许舟不敢转过身,她怕自己掉眼泪。

    她一直是一个讨厌离别的人,不管是谁的离开,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建设,再见,再见,不知何时才是归期,何时才能再见呢?

    将近六个小时的高铁,跨越四个省,从平原到丘陵,从沿海到内陆,三天两夜就像是一场梦。

    许舟看着高铁窗外郁郁葱葱的树丛,天空突然下起小雨,车窗将里外隔绝起来,现实与梦境模糊不清,只看得见绿色树影和灰色天空的混合,车床被雨痕打得斑驳,像一个巨型水箱,直叫人溺死在过往里,溺死在那一汪湖水里。耳机里是陈奕迅的岁月如歌。

    天气不似预期,但要走,总要飞。

    “妈,我回来了。这几天怎么样?腿还疼吗?下雨了是不是又加剧了?上次医生给你的药是不是只剩一两天的了,我一会儿去给你带。”许舟背着书包急匆匆地来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声旁,俯身去按摩女人缺失的右腿。

    “乖囡囡,我没事。你到家先歇会吧,我真的很好呀。”关钰摸着女儿的头,觉得很欣慰很幸运有这样让她放心、骄傲的女儿。

    “妈,我不在的这几天有人来店里闹事吗?”许舟眉头微锁,观察着母亲的表情。

    “哎呀,上次不是还了三万多了嘛,没......没再来了的。”关钰眼神四处瞟瞟,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

    许舟知道母亲肯定又瞒着自己什么,不想戳穿,配合母亲演戏。

    晚饭过后,许舟上县里医院给母亲开药,回来的路上问了姑妈最近母亲的近况。

    “对啊,那几个小混子又来你家快递驿站闹事了一天天的,不过好在那天早上我去给你妈送早点,拿扫帚给他们打出去了。哎呀,你妈这辈子真的是遭什么罪,遇上你爹这种白眼狼、负心汉不说,还得替你爹还一屁股债。”姑妈一抱怨起来就没完没了,听得许舟脑子嗡嗡嗡的。

    许舟连忙告别姑妈,逃也似的出了门。

    天边的晚霞映在许舟的眼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腥红,灼人眼睛,烧人皮肤,微微露出的灰色烟尘是许舟六岁童年的大火,让许舟逃也逃不掉。

    六岁,本该是天真快乐、浪漫满屋的六岁。许母冒雨去接许舟,在路上出了车祸,腿折了,变成了许母自己口中“残缺的母亲”;变成了同龄人口中的“断腿妈妈”;变成了许父口中骂骂咧咧的“拖油瓶”。

    仅一夜之间,许舟看着母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皱纹像打了催长素的枝桠爬上脸庞,白发也攀上母亲原本黑亮的发丝上。

    而许父,原本就对母亲又打又骂,晚上没日没夜的赌博。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偷出存折、银行卡,连家里外婆给母亲留下的镯子也一并偷走了,就这样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这个小县城里。

    许舟怎么可能不痛恨这样的父亲,她恨他每天不思上进,恨他赌博酗酒,恨他殴打妈妈,恨他从来没把自己像别家小孩一样高高举过头顶,恨他从未参加过自己的家长会。

    恨,许舟快恨死他了。

    恨,是一种超越爱的感情,流淌在血液里,刻进骨髓里,输送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许舟一辈子都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父亲,有这样破碎的家庭。

    可是,她最恨的还是她自己,她痛恨自己那天下雨没带伞,痛恨自己和老师借电话让母亲接她回家。

    “妈,我和超市老板娘打过招呼了,可以去超市上夜班。”许舟一边给母亲分药,一边道。

    “乖囡囡,你还有三个月就要中考了,哪来的时间啊?认真备考就可以了,乖呀。”关钰心疼许舟,但知道这姑娘倔得和驴一样,轻易认定的事情不可能会放弃的。

    “没事,下了晚自习刚好九点,夜班换人,老师教的题型都是那些,融汇贯通罢了,您别担心。”许舟揉揉眉心,让自己尽量看起来轻松一点。

    许舟平时不怎么做梦,今夜,她却梦到了一汪不知名的湖水。

    湖水平静地流淌着,穿过高山低谷,越过激流险滩,淌过沼泽平地。湖水一直在向前,向前,从来不为谁停留,不为谁驻足。而许舟就这样以上帝视角,看湖水流了一晚上。

    闹钟的声音喊醒了她,明明做了一晚上的梦,看了一晚上的湖水,却一点都不觉得疲惫。

    许舟恍然,哦,那不知名的湖水,是他的眼睛。

    临近中考,大家都格外的紧张,气氛比较低迷,但校园里朗朗的读书声盖过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

    许舟在班上向来没什么特别的朋友,一直独来独往,在班上话也很少,只有在上讲台讲数学题才会说几句话。

    她一直觉得一个人很好,心情也没什么很大的起伏。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就像那一汪湖水,不对,确切地说是一滩死水,除非有人朝里面扔块石头进去,不然那也是死寂的。

    白天上学,晚上超市上班,许舟觉得她已经提早过上了工作负荷超过996的强度了,自嘲地想,以后可以打三份工,挣更多钱吧,这样想想,倒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总共56.5。”许舟心不在焉地装着东西,想着刚刚正做一半的物理题思路,丝毫没注意对面结账的小混混。

    “我说小美女,小脸真嫩啊,要不哥再凑你五十,赔哥一晚呗。”小混混一边说还一边凑近许舟朝她吹口哨。一股烟酒混杂的怪味进入许舟的鼻腔。

    “滚。”许舟皱着眉,往后面的柜台后退了几步。

    “哟,还矜贵上了,装什么呢臭娘们,谁不知道你爹那怂样,跟了我,保证你和你老妈子都过得滋润。”说着就绕过前面的柜台来到许舟面前。

    “老板!我要一包软珍黄鹤楼!”清朗的声音打破许舟的窘迫。

    许舟一个激灵:“等等,黄鹤楼柜子里没有,我去后面给你拿。”她本身就瘦,一下子越过小混混去找烟去了。

    等许舟拿着黄鹤楼出来,只剩刚刚替他解围的男生了。

    “你拿着抽吧,这包算我的。”许舟递给男生。男生穿着简单的黑t,留着板寸,却长着一副娃娃脸,有一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还蛮可爱的。

    “诶,没事,举手之劳。看着这么一个小女孩被欺负也是于心不忍么。”男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笑。“我叫张青禹,你叫什么?”说着便伸出交友的手势想和许舟握手。

    “许舟。”许舟微微碰了一下张青禹的手。

    张青禹丢了一百块在收银台就飞快跑出去了。许舟追出去门外,已经找不到人影了。

    真是好人比较多呢,许舟心里想着,不知道是哪来地主家的傻儿子啊,一百块可不好挣啊。

章节目录

不见河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爱吃红苹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爱吃红苹果并收藏不见河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