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崔少琮出殡之日在即,永晋帝终于颁下赦令。

    念及崔少琮于朝政之功,免其罪责,出殡归乡;崔氏一案尚需审查,罚其崔氏一族三年内不得入仕,累及罪责,论律而罚……

    崔家一族被制于定州,崔氏嫡女又下落不明,崔家尚无人能来做护葬之人。

    最后定由与崔家仍有婚约的未婚夫婿——沈霂,有此资格。

    这一安排,便是有些微妙了。

    是沈家上奏告崔家众多罪责,事后崔相身死才堪堪翻篇,而这沈霂不止未受波及,还即将上任金吾卫中郎将一职。

    经此一遭,朝堂上投向二皇子的臣子也悄然变多了。

    生与死,到头来,于己身不过是权力的利弊权衡罢了。

    在第三日,只堪堪调了十几个身着白色丧服的随从形成送葬队伍。

    灵柩已被置于大理寺前街巷口处,待队伍前的沈霂发号便仪式开始。

    沈霂未着成套的丧服,只有腰间系着一条白色丧布。

    一马一人,他踩着乌黑长靴立坐在马上。

    英眉剑目,薄唇轻珉,不怒自威,周围坊市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却不敢靠近。

    丧幡高挂之下,天边云飘风扬,本是赤日高空照,转眼却是乌云低垂。

    “公子,时辰到了。”身后路尧走向马前,俯身说道。

    沈霂颔首,横眉扫过前方一众越拢越多的人群,“开始吧。注意百姓。”

    “是。”

    漫天飘洒的冥纸,默然抬棺的丧葬仪队,马蹄不急不缓地踏步前行。

    百姓自发地分立在四周,也有不少文人学子赶来,身穿白色衣袍,跪于两侧街边。

    薛韶眼含悲忧,立于人后,“无妄之灾,身居高位而不得善终,以后谁还敢效忠……”

    江德连忙捂住薛韶的嘴,“你不要命啦?今日是怎么了?你别忘了你如今身在翰林院,被人听去了可怎么好?”

    他们连同几个其他地方赶来的学子一路跟在百姓中默哀。

    薛韶原本是他们几人中最是谨言慎行,这几日也不知怎的,显得尤其地悲愤。

    “这让沈家公子来护葬不妥吧?我要是崔氏族人,不得气死?”一过路商人摇着头无奈言道。

    薛韶侧耳一听,对着江德回道:

    “看吧,今日这一场不像丧葬礼的丧葬礼,哪里有半分的尊重。哪怕是不知朝堂的商人百姓,都觉不妥……”

    江德哪里不知,心中同样郁闷至极,望着那一口灵柩无声叹息。

    谈论的百姓越发的多了,声音便大了,一时间显得十分嘈杂。

    “把闲杂人等支开,去最近衙署调卫兵过来。”沈霂沉声嘱咐着,面对底下的随从问及是否要喝退围着的百姓。

    他转头看向素白中的那一口棺,垂眸而思,敛起心神,“别让队伍出乱。”

    云安城一百零八坊,一路向南得走半天才能出到城外。眼看天边要下雨,又出动了两支卫兵前来开路。

    就在此时,一阵冷冽的狂风卷尘而来。来得迅猛,飘着尘沙,让一队人马被吹得东倒西歪。

    沈霂身下的马忽躁动地啼叫,晃动的马头使得前蹄不断地原地翻转。

    他厉声一喊,“护好棺!”,抓紧手里的马鞭试图稳住马头。

    “这是怎么……咳咳……哪里来的风……”

    江德本站于客店前,前方往后退的人群也如风旋般倒了过来,他一下就被推到门槛边了。

    “江兄,快起来。您瞧这场面,像不像话本里常写的鬼神来临前啊。

    一个唤陈良的文人拎着长衫,一手扶起江德,一手向外边被莫名风尘卷席的街边探头。

    “什么鬼神?别瞎……”

    江德艰难起身,想找寻薛韶身影,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连话都说不出。

    大片黑云压得很低,疾速飘转,从底下看犹如一副拢长的墨水画在流淌。

    闷雷阵阵,凛风如旋,人马仿佛都失去了重量,被晃得东撞西躺。

    更别说本就嘈杂的人群半蒙尘土,咳嗽声、尖叫声隐在闷雷声中此起彼伏。

    沈霂眼睁睁看着本天边日光被卷袭成这副人仰马翻的场面,心中警惕了起来,握紧腰间佩剑,极力地想睁开眼前已然黑浑一片的雾霾。

    “路尧!出个声!小心防备!”

    “是!”

    于风沙浓雾中,一道身穿雪青立领襦裙,臂弯间挂着轻纱锻的女子身影从马蹄人乱中径直地缓缓走过来。

    沈霂从遮挡的半边臂膀中只瞧清了一片轻拂至衣襟前的纱缎,几乎是在怔愣的一秒之下触及了疾速而来的杀气。

    有人袭击?

    沈霂眼中迸射寒光,伸手拔剑却忽觉手臂被死死摁住,随后连人带马掀翻到底。

    从步伐杂乱的泥地上,他看清了一双白色云纹的鞋履,飘扬似花的裙瓣。

    半响后,脖颈被猛地一掐,能感受到喉骨缓缓收紧到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他也终于看清了朦胧中的那张脸。

    ……

    沈霂认识崔疏禾那年,她才十一岁。

    从小在云安长大的崔疏禾,比起琴棋书画,更善骑射舞剑。

    崔少琮因此还请了京中校尉来教她剑术,但因担心她在云安城纵马,不肯给她请马术老师。

    所以后来,她的骑射马术都是沈霂教的。

    十一岁时她女扮男装,混进太学院,慌称是崔家伯父之长子,崔皓。

    那时的学业分为文学和武学,也有春试和秋试。

    少女的身量长得快,在一众少年郎中不算矮小,可骨架却小一圈,在学院内时常被其他人嘲。

    若非她姓崔,日子恐也不好过。

    “喂,崔家小郎,三个月了你都学不会这驭马,不然回去你家私塾把四书五经念念便得了,来跟我们学这些作甚。马不如人,是畜生,一不小心把你这身如女子般的细皮嫩肉刮出血了可如何是好?”

    “是啊。瞧瞧这,你崔叔父在朝堂上舞弄文墨,小辈的在太学院连马都骑不了?还是听听劝,回去读读圣贤书吧。”

    几匹皮毛油亮的马停在崔疏禾面前,马鞍上的几人居高临下地肆意嘲讽。

    领头的是金吾卫右将之子,陈祀渊。

    她将因拽久了缰绳而把掌心磨破的手往后藏,握紧了拳头。

    如果不是来太学院,与这些官家子弟同窗授课,她不会知道这些新贵之流对崔家报以这么大的敌意。

    彼时官场上文官与武官常有矛盾。文官之首崔少琮,曾弹劾过军营贪腐之事,使得不少武将丢官贬职。

    连着太学院,文学与武学每年的考试都在暗自较劲。

    “文官出身又如何?优秀之人,向来都是能文善武,博闻强识,胸怀天下。你们文学榜上垫底,就这骑马一科我要是都不让让你们,以后怕你们连给人牵马的官职都做不了。要不,我叫叔父帮你们进言进言?加多几个什么跑马场驭马师之类的?”

    崔疏禾下巴轻抬,俏生生的脸蛋上平静又带着讥讽。

    几人一听脸色立马难看,崔疏禾见状冷哼一声。

    只会来这跟她呛声,动动嘴皮子,谁不会?

    她暗自捶捶酸痛的腿,佯装老练来个翻身上马。

    马鞍处磨到了她大腿根红肿的擦伤,差点痛呼出声。

    实际上,她只学会了上马。

    陈祀渊见不惯她明明弓都拉不开的小身板却总是一副清高倨傲的模样。

    “哈,笑话。要不我们来打个赌。春试刚过,那便等秋试。若你秋试文学榜武学榜皆能比我等几人高,且你的武学分要高过于沈霂,便算你赢。谁输,谁便帮对方牵马,绕太学院一圈,边走边喊你是我爹。如何?”

    太学院的学子每个人身后都是官宦世家子弟。这赌注,若是输了,传出去何止是脸面无存。

    沈霂又是谁?不管,她崔疏禾向来不认输。

    “好。我应下。”

    当围观的学子十分兴奋地讨论着这赌注,崔疏禾掉转马头回了。

    等人少了些,崔疏禾痛得呲牙咧嘴地从马上下来。大腿根估计磨破了,这硬邦邦的马鞍真是的……

    崔疏禾一通心情全被搅和了,牵马缓步走至马厩。

    日落西山,天边一道道霞光绚丽动人。马厩旁有一个少年身穿深色衣袍正在为他的白马刷背。

    白马儿恣意畅快,晃晃背将身上的水渍晃掉,时不时发出“嘶嘶”声,以示欣喜。

    当崔疏禾正走得七扭八拐地靠近时,那些水渍也顺势洒了她一脸。

    “啊!”崔疏禾惊呼一声,水渍入眼。

    听见动静,那名少年绕过马身过来查看,颔首道:“未看清有人在此。见谅。”

    崔疏禾边摆摆手边眯开了一只眼睛,从水雾中看清那张脸。

    桃花般多情的眉眼,唇边荡着明朗的笑意。

    身披霞光却不会让人生出“夕阳近黄昏”的感伤,而多了一些待夜幕将至,光亮会再绽放的希冀。

    是的,希冀。

    沈霂在很长一段岁月中,都是她心中的希冀。

    为了那个赌,太学院每晚的跑马场上,她几乎倔着一股气夜夜练习骑术。

    待骑术逐渐熟练,便又日日练习射箭。

    不知从何时起,夜晚寂寥无人的跑马场上沈霂的身影时有出现,站在旁边似有趣味般地看她笨拙练习。

    再后来,寝间的书案上便时常出现一些跌打损伤的药膏。

    “陈祀渊那几人的骑射并不差。你确定,你能赢得过?”

    沈霂随意靠在跑马场上的草靶子旁,心下觉得这个崔家小郎有一种笨鸟学飞的蛮劲。

    崔疏禾听不出他语气中是期待多点还是嘲讽多点。

    “咻”一箭急速飞去,但可惜力量不足,半空卸力,射歪了。

    崔疏禾蹙眉,继续从箭筒里抽出新的箭,拉弓,却忽而转身,将弓箭头瞄准沈霂。

    箭头所对之下,沈霂挑眉,纹丝不动。

    随后听崔疏禾的声音飘来:“我不光能赢陈祀渊,还能赢你。”

    沈霂微愣,低头笑了。

    这笑,多了几分真心。

    沈霂似无视着正瞄准他的箭头,踏着月色迈步径直走向场上。

    只见他握住崔疏禾持弓的手,拉过弓,力度大得让崔疏禾侧目惊讶了一番。

    “想赢我,用对方法比蛮劲更重要。”说完他松开了弓。

    那些总是被她射歪的箭,此刻如同神力附身,稳稳直扎至草靶中心。

    崔疏禾虽十分意外沈霂的慷慨教学,但他确实在骑射方面很有天赋,也很有能力,她也不扭捏直接让他教。

    等到秋试那日,崔疏禾确实赢了陈祀渊。

    被沈霂教过的技术,陈祀渊确实还差了一截。

    她也确实赢了沈霂。

    因为沈霂,弃考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崔疏禾脸色如同被晴天惊雷击中那样呆滞。

    明知道她日日琢磨如何骑射,从武学垫底到校尉都对她另眼相看,只差在那个秋试上比个高低。

    他他他,竟就这般弃考了?

    气得崔疏禾连欣赏陈祀渊叫爹的场面都没兴趣了,直奔忠勤侯府往沈霂身上踹上一脚。

    过往种种,在小女郎恣意的年岁中泛着无限荧光,明亮鲜活。

    而如今再浮上心头,却如馊掉的过夜糟糠,千遍万遍那般的难堪和惨痛。

    过往如尘沙飘扬,四散无痕。

    耳畔又传来了什寤急匆赶来的呼喊声,“你若在此时杀了沈霂,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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