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日崔少琮出殡,已是过了几日。坊市中都有不少对那日的传言,或是鬼神之论,或是冤情惹天怒。

    外边如何传言都没有传到沁园别院中。

    寻云本是怕崔疏禾会由此一蹶不振,但庆幸的是,除了看起来神情恹恹之外,却是一派平静之态。

    今日晨起,崔疏禾坐于榻上,边上的方几放着圆滚的小青玉壶,里头的沉香丝丝沁脾。

    “随青又遣人送了安神的茶过来,说是西市新上的,旁人高价都买不到呢。”

    寻云将装得精美的木盒子放置方几。

    崔疏禾只是瞥了一眼又眺望着窗台出神,在寻云以为她又懒得说话的时候,忽听见她说,“世子可在书房中?”

    寻云听言点点头,应着,“这几日都在的。也是奇怪,听随青说,世子好似不常回国公府,倒是沁园来得更勤点。”

    崔疏禾莞尔一笑,“你三句不离随青。现如今跟他关系这般好啦?”

    寻云张大了嘴,连连摆手,脸霎时就红了,“哪里有?我我只是……那是因为随青常来。我瞧着啊,是世子对娘子您上心呢。”

    毕竟那出殡之日,一介皇亲世子也不嫌忌讳,能领头身着丧服,送完这一程。

    这样的心思,怕不难猜。

    “故我们还是需要去答谢一声的。再则,道个别。”崔疏禾理着被坐得褶皱的罗裙,扶着案几起身。

    “道别?娘子,我们要回哪儿?”寻云眼底露出茫然。

    “回定州。”

    送葬队伍经此一路,应该快要回乡了。

    先前夜明鬼司说得对,崔父已死,但崔氏其他族人可还陷于罪案中。

    尤其是大伯父家的崔皓大堂兄,与二伯父家的崔霁二堂兄。

    崔氏在定州一直是德高望重的士族世家,大伯父原先是太仆寺丞,而后永晋帝有意打压士族,崔家为力保一个崔少琮身居高位,便退至定州做了个刺史。

    二伯父接了二伯母娘家的集贤书院,成为师长。

    两位堂兄的接连入狱,伯父们焦头烂额,如今还不知定州是否受牵连。

    她既身为崔氏中人,如今父亲不在,她也需为崔家出力才是。

    崔疏禾带着寻云,本想去趟书房,向李煦亲自道谢。

    沿至廊道后,寻云想起了竹林外墙处,曾躲着一只被猎户射伤了腿的幼猫。

    这几日忙于各种事,现下确是想起来这遭。

    寻云从小跟在崔疏禾身边,虽是主仆,但却无明显的等级隔阂。

    她惯是欢脱,崔疏禾也未觉不妥,由着她来。

    寻云躬着身凑近那片外墙的草丛,轻声唤了唤。

    崔疏禾任她走近丛草,自己在这条狭窄又清幽的石道上缓缓走着。头顶大片的竹林青葱脆绿,看似触手而及,但实际远在高空。

    走得远了,方觉寻云还在后头寻猫呢,回头正想唤她,就听见了后方未关紧的窗台传来对话。

    “我听闻你去圣人那为崔家求情了?”一道妇人的声音传来,嗓音轻飘无力,应该是久病之人带着的虚声。

    “母亲又是从何听到的?”李煦的声音随后而至,没有什么波动。若是寻常外客,但也正常。

    可对着生母,这就稍显得有些平淡了。

    崔疏禾转身想唤寻云回去。书房中人家母子在交谈,她一个外人也无心偷听。

    “崔家经此一遭必定败落,何必去挽救?你好不容易入了圣人的眼,如此揣测圣意,所求所作,却皆在风口浪尖。若赵州牵连进来,你如何收场?”

    李迎秋声音变大,显然是有些动怒。

    “原崔相自刎前,圣人本想趁此问出前太子所持的二十万精锐下落。如今崔相不在了,这支秘军更无人能知。圣人不可能将这件事交于太子和二皇子,若其一方拥有了这支兵权,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如今,这件事已落在我身,我顺着定州崔氏,便可查清这支秘军的下落。”

    “可这什么军的,左右不过是圣人与前朝的事?”

    李迎秋还是不懂,心中疑惑这跟他帮崔相有何关系?

    “赵州如今连府兵都出自云安禁军。母亲以为熙敬若寻得这支秘军的下落,会交于圣人?”

    李煦说这话的时候唇瓣轻挂着抹笑,眸中却带着笃定。

    李迎秋立即站了起来,神情激动,“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先行找到这支精锐?这样,我们赵州便有了底气。”

    后面还说了什么,崔疏禾有些听不清了。

    唇边的笑渐渐凝固,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动。

    所以,他会在城外仅凭一面之词便应了她的请求,会四处奔走去大理寺帮父亲理案子,会从沈霂手中抢过护葬人的头衔,给父亲处理身后事……

    都是因为,他想要那支秘军去抵抗永晋帝对赵州的钳制,他知道圣人不会将这事交于两位皇子,他对崔家一案越是尽心尽力,就越能光明正大地查定州,在定州崔氏一族中得到那支秘军的下落就越快……

    她有求于他,他亦有所图。

    正常。

    只是崔疏禾也不知心头莫名闪过的失落是从何而来?

    “娘子,猫在这呢。”寻云欢呼,咋地一声令她回过神,也让她几乎第一时间飞速走回,拉着寻云就走。

    寻云怀里揣着的一只脏兮兮的黑猫,两只眼珠子黄绿相间,滴溜溜地转,还好她抱得紧,不然就得被崔疏禾这一下给推拉出去了。

    “娘子,怎么了吗?我们不是要去书房吗?怎么回来了?”寻云被拉着走,还不忘回头瞧。

    崔疏禾却一直埋头走,抿紧了唇径直从廊道穿过,回了屋子。

    李煦在书案前,忽听得窗外几下声响,连忙打开窗户却无人在外。

    他蹙眉凝思,刚是什么声响?猫叫声?

    “我听闻,你接了崔氏那小女娘在这别院,是吗?”

    李迎秋重新坐回了身,自己也意外李煦原是一直在谋划此事。

    听到言及崔疏禾,李煦便拉下了窗格,“她跟这事无关。”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为崔家一案奔走,是真的为那支军还是为了那崔疏禾,你心里清楚。你是我李氏之后,肩上有我李氏一门之责,不要将无关之人放得太重了。”

    李迎秋点到为止,瞧着自家儿子微变的脸色,无奈一叹。

    *

    到了傍晚,叶子帮忙拿了食盒来,正在前厅摆桌呢,就听见寻云来到内室外喊了一声,“世子来了。”

    崔疏禾将手中的一枚白色纸花放回匣子内,这是那日李煦替她披上丧服时,戴在她耳畔的花。

    她敛起了心神,缓步至前院,见李煦刚迈入门槛,“世子来得巧,疏禾也有事要与世子说。”

    叶子和寻云也行了礼,摆放了饭菜,便退至一旁。

    “噢?何事比吃饭重要?”李煦温声一笑,眉间有如冬雪融于春日之色。

    崔疏禾错开他这样显得温情的眸子。

    前几日在她心中最为悲恸之时,只觉他的关怀如泉流温暖。

    “这几日劳世子为父亲一案奔走。若往后有疏禾能报恩之处,疏禾定当为世子尽力助之。叨扰世子已久,我和寻云两日后便想启程回乡。”

    崔疏禾双手平措于胸前,躬身行礼,端得一副恭敬真挚的姿态。

    此话无不妥,只是崔疏禾的语气过于疏离,连叶子和寻云都有些讶异抬头。

    忽然谈这个?

    李煦瞧着躬身未起、低眉顺目只看见一截光洁头额的身影,近身一步想扶起她,却发现她立即又退后了一步。

    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有些顿住,“我几天后也要去定州。圣人有嘱,定州刺史继崔家落罪后空了下来,且定州近日不平,令我前去查看。如此一来,崔娘子不嫌我等一同前去吧?”

    “嫌。”崔疏禾此话一出,厅内静默了一瞬。

    李煦这才终于确认崔疏禾有些不对劲,眼神直直落在她的脸庞上。

    寻云快步走到崔疏禾身侧,扯了一角她的衣衫小声道,“娘子,您说什么呢?”

    她家娘子魔怔了吗?李世子都如此婉言了,崔疏禾怎忽地一副要跟人划楚河界线的模样?

    崔疏禾后觉自己嘴快,但她这人心中烦闷之时半点耐心都没,无论眼前是谁。

    忆起如今崔家没落,她就算耍脸色也无人再能宽谅着她。

    思此,堪觉得自己确实无礼了,眼中出现了懊恼的神色。

    “疏禾无心之言,望世子莫放心上。我有些身体不适,先回了。”她几乎是逃一样的跑回了内室。

    夜色临,明月挂,方才一幕始终留在崔疏禾的脑海里。

    她趴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轻抚着手腕处还系着的那根红细绳。夜风微凉,正好让那点清风吹开她心头的郁色。

    门“嘎吱”一声开了,寻云拎着个小食盒放置桌上,掀开盖子,从里头端出一碗莲子百合汤。

    “娘子,您晚上没吃东西,喝点甜汤吧。”

    崔疏禾没动,趴在那窗楹就像救回来的那只受伤的黑猫,恹恹趴在自个的窝里。

    “或者,您有什么心事,说与寻云听啊?”

    寻云凑近身旁,或许是夜色太过寂寥,崔疏禾终于叹了一口气。

    “无事。只是有些担心伯父们了。”

    对,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她崔氏的亲人们是否安好。

    其他的,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她不在意。

    嗯。就这样。

    想明白后,她翻过身,接过甜汤,缓缓喝了起来。

    “我就知道您会吃。世子说了您应当喜欢甜的。”寻云还很欣慰,世子这么了解她家娘子,不错不错。

    “噗……拿走。“崔疏禾被呛了两口,拿过帕子擦嘴,便重新躺了回去。

    啊这……寻云捕捉到了一丝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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