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还记得,无论大晋是否朝变,待期限一过,你都得归魂……”夜明缓缓起身,往前行了两步。

    崔疏禾眼底一抹红雾尚在,黝黑的眼瞳晃动两下。

    她当然记得。

    夜明这是怕她会用这九月之期当胁,要他出手相助,不然就永不归魂吗?

    恩……她正好有此意。

    “归魂,是要归的……何时归,以何念归,就说不定了,不是吗?”

    崔疏禾那圆又黑的眸子滴溜转的时候,夜明微蹙了下眉,他好似知道崔疏禾为何总是把什寤逼得跳脚了。

    确实,原先本就是她戾念太重,哪怕归了冥,也得过好几百年才能渡完。

    能转世成新生之魂的,都得是洁净、再无前世之尘的。

    “只剩四个月……你想要为李煦改局?你可知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夜明正色而言。

    崔疏禾默然垂眸,她知道的……

    崔少琮的局改不了,是因着崔少琮向死的决心。

    她崔疏禾已是鬼魂,她要付出的……

    是……

    “魂飞魄散……”

    从崔疏禾的口中轻喃而出,夜明竟觉得有些没来由的语哽。

    魂飞魄散,对于冥府各司而言,是最好做的法子之一……

    只是崔家有扶龙之功,不管怎么样,崔疏禾还不至于要落得这下场。

    如今,崔疏禾竟要为了赵州李氏的命运,为之一搏吗?

    “罢了。局未至,尚可知。”

    夜明深叹了口气,衣袖下的手指缓缓从空中挥出几道荧光,那些白光离崔疏禾越发的近,在她跟前迅速凝结。

    最后成一道她看不懂的符,缓缓落入她左手的脉络上。

    崔疏禾的手腕处一瞬透凉,随后全身的脉络像一下被打通一样,逐渐泛红,暖意从指尖传至心脉。

    她惊愕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以及在她手腕处隐隐泛着荧光凝成的银铃符。

    “去吧……”夜明满意地看见银铃符在她的手腕处熠熠而动。

    没想到几百年没使过这法,竟还不生疏?

    崔疏禾不解地问,“这是?”

    夜明唇边渐起笑意,转过身往远处的苍茫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还有四个月,崔女,去做最后一回真正的崔疏禾吧。”

    崔疏禾微张了张嘴,眸中逐渐浮出不可置信。

    *

    良久之后,待崔疏禾还在为夜明那句话而怔恍时,却是骤然睁开了眼。

    大片的空气从鼻息涌入胸腔,使得她在床上剧烈地喘气清醒了过来。

    胸口的起伏,手腕脉络的跳动,红绳上一动不动的银铃……

    崔疏禾迟缓地捂向自己的心口,“扑通……”

    她的眼角一瞬间浸红,“去做一回真正的崔疏禾”。

    夜明他……

    竟然真的肯让她以真正的凡世之身,活这四个月……

    红绳上的银铃不再响动,因为真正银铃已由着那道符,深深嵌在她的魂体上。

    崔疏禾的手触到身下绵软的床,眼中困惑,轻囔道“这是哪儿……”

    掀开纱帘,屏风挡住内室的大片摆式,上头的蝶花栩栩如生。

    有些熟悉的气息……

    还未等她晃过来神,门外的动静却传了进来。

    “崔大人,老奴手中的可是圣旨。尔等,是要抗旨不遵?”

    门外的院子处跪了一片黑压压的人,领头的是崔少尤、萧念绮,其次是崔少桓与邓挽之,崔皓、崔礼亦在其中。

    而站在人群前的,是一位身穿深蓝色宫服,头戴官帽的公公。

    “齐公公,此处非崔宅,要不咱还是回崔府再谈?”崔少尤跪在前头,额间浮出些汗渍。

    这皇城中到底是真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崔疏禾已是昏迷数日的事,从宫中来的齐公公甚至连崔府都没去,直接往李氏院中宣旨。

    李煦前脚刚走,后脚沈贵妃就让永晋帝颁了旨过来,要让崔疏禾进宫。

    安的什么心啊……

    这位齐公公也是位不好讲话的,动不动就以圣旨来压,非要崔疏禾亲自来接了这旨。

    孟曼秋跪在人群最后端,眼色焦急,眸子在周遭转了一圈,悄悄压低了腰,伏着地将身子隐入旁边的树丛,然后拔腿就从后门跑去。

    萧念绮在一旁看着崔少尤几次推脱都被小齐公公驳了回来,放缓了语气,婉言道。

    “不瞒公公,侄女疏禾确是病重昏迷,仍是卧床不起,非我等有意要抗旨。劳齐公公来此一趟也是不易,府中已备了上好的茶水,不如公公先挪步到崔府,我们再细细言之。”

    萧念绮想着不管怎么样,先把宫中来人从李院请到崔院中,崔疏禾这边才能差人送走。

    宫是不可能进的。罪臣之女,进了宫,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何况还是沈贵妃的召见。

    不进宫,便只能偷溜着将崔疏禾先送走。

    想到这,萧念绮使了眼色,让一旁的侍女拿着一个荷包往前递上。

    齐德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领情,抿笑未语。

    “好你个齐德,欺到我头上来了?”一道厉声从门外而至,傅容泽匆匆下马,掀袍快步从外院而来。

    齐德一见来人,立马脸色骤变,从原先的不屑到堆满了讨好的笑,身板也弯下了。

    崔礼一眼就看见傅容泽下马旁的孟曼秋,立马明白是孟曼秋去喊来的傅容泽。

    他略思了一瞬,趁着前头不注意,连忙从廊中过去,抓起跪着的寻云,低声说道,“快,去备马车,把阿禾护送出去。”

    寻云立马重重的点头,缩低了身从一旁溜走。

    齐德就着圣旨鞠了一礼,“哎,傅二郎君,您您……您怎也来了?”

    傅容泽冷着张脸,拎起马鞭往齐德身上一推,“狗奴才!怎么,攀上琼华殿就眼睛长头顶上了?”

    齐德连连道“不不……小的,小的只是来颁旨的。”

    天爷啊,他好不容易寻了个出宫的差事,正好崔家接连因罪被贬,自己正想好好逞一把威风,哪知忘了还有傅家这位小主子也在定州啊……

    齐德原先在宫中只不过是个冷宫打扫的小太监,处处被排挤欺负,在一次冬夜甚至被锁在刚死了妃嫔的冷宫中度夜。

    还是傅容泽当时久违的一次进宫,偶见了他的惨状,令人给他换了份清净些的差事,才保住了这份小命。

    后来齐德上了心,又因着嘴甜,被沈贵妃宫中的女使看重,调去了琼华殿伺候。

    故齐德见着傅容泽,哪还敢摆什么公公架子?

    “傅二郎君,您且勿动怒。是齐德之过,这叫立马将、将人扶起来。”

    齐德一边躬身赔笑,一边退到崔少尤身侧,将他给扶了起来。

    “都先起吧。”齐德仔细收好了圣旨,将刚崔家给他搬来的椅子借花献佛地让给傅容泽。

    崔少尤与萧念绮对视了一眼,示意身后一众侍从侍女先起身。

    “今日不行,你改日再来吧。”

    傅容泽见状直接想将齐德打发走,这李煦刚走,要是崔疏禾在这被带走,他可真真是难以交代。

    齐德急忙凑到傅容泽跟前,“傅二郎君,您这,若小的将圣旨带回,小的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呀?”

    这不是假话,圣旨哪有拿回的道理?

    见傅容泽神色微顿,似在思忖,齐德将人请到廊下,低声说道。

    “沈贵妃有孕,圣人大赦天下。贵妃娘娘言之沈家这番对崔家行事不妥,想让崔家娘子进宫,宽解心中之疚。”

    疚?呵……傅容泽嘴边讥笑。

    把人害得家破人亡,现在来说自己愧疚了……

    不过沈贵妃,居然又有了身孕?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时候让崔疏禾进宫,要么为着玄鹰,要么就是为了钳制住已回赵州的李煦。

    就在傅容泽深思该如何做之时,寻云悄然打开了房门,又迅速关上,刚转身就看见了孟曼秋掀开窗格正爬进来。

    可令寻云当场愣住的是,床上崔疏禾已然清醒,正披着发坐在床边,似乎在听外边的动静。

    “娘子?!”

    寻云不敢大声喊,小声地惊呼了片刻后,连忙奔到跟前,“娘子您醒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您真的醒了……”

    这边寻云的惊呼声,让一路累得气喘的孟曼秋也怔愣住了。

    “小阿禾!你可算醒了!”

    她连忙翻身下桌,跟寻云一人一边跑到崔疏禾身侧。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崔疏禾长睡不起,寻云与她几乎是接替着在床边守着,不敢让外人来。

    “我睡了多久?”崔疏禾见两人都眼眶红红的,眼底憔悴一片,心里也说不上的滋味。

    “差不多也有月余了。”寻云赶忙拎上一旁的外袄给崔疏禾披上,又接着说道,“世子也守着您,只是赵州有急,他先去了。”

    崔疏禾点了点头,听到“赵州”,她不由得摸上了左腕。

    “不能说多了,阿禾,快走……”孟曼秋将衣柜中的包裹拎上,示意寻云赶紧收拾。

    崔疏禾按住她慌乱的手,孟曼秋还是做的小厮装扮,恐是跑得急了,耳畔发丝凌乱。

    “外头出什么事了?”

    方才就听见外面似乎有争执声。

    孟曼秋赶忙说道,“沈贵妃请了圣旨,来让你进宫去。”末了,她又补了一句。

    “这心思怎么这么坏?知道单是请,这边肯定会推脱,还去请了圣旨。这下,不去都得被治罪。”

    李煦去了赵州,沈贵妃就来请她进宫?

    崔疏禾沉思了一会,朝着寻云说道,“傅二郎可在外边?”

    寻云点点头,“在的。”

    “请他进来,我有话与他说。”崔疏禾吩咐完寻云,扶着床沿来到窗台铜镜前。

    她身上仍是有些无力,犹如大病如愈后的虚脱之觉。

    铜镜中的人,披着墨发,眉眼清淡,皮肤白皙无暇。日光由窗格透过,丝丝洒在她的脸庞。

    崔疏禾摊开手,任这束光飘扬在指腹。

    血液仿佛真的在这层皮肉之下徜徉,她亦没有感觉到光照的疼痛。

    有一瞬,她真的以为她可以是出事前那个有血有肉的崔氏女。

    门外传来响动,孟曼秋却犹如惊弓之鸟,立即踏上桌,掀开窗格。

    晨间明媚的光倏然洒在崔疏禾脸上,她微眯了眯眼,动动嘴唇,“你,这是在作甚?”

    崔疏禾嘴角微抽,缓缓将目光放在那看着不菲的梨木桌,上面的脚步子。

    “你该不会,在躲傅二吧?”

    孟曼秋犹如被踩中尾巴的猫咪,开始支支吾吾,“哪哪有?……哎,你别这么看我。好好好,我是怕了他行不行?”

    “他认出你了?”

    崔疏禾问道。

    她还没来得及跟傅容泽解释,孟曼秋就是英国公府给他订下的婚约之人,也是那来定州途中被卸掉车轮子导致他摔了腿的幕后“凶手”。

    昏睡了这些时日,都不知道孟曼秋在这,是怎么和傅容泽抬头不见低头见?

    在崔疏禾有些揶揄的目光下,孟曼秋垂头丧气而道,“他是认出了我就是害他伤腿的那人,天天逮着我要说法。看我穿着崔家的小厮服,就以为你……你让人动的手脚?”

    孟曼秋越说声越低,崔疏禾似笑非笑,摇摇头作罢。

    “那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是孟……叩叩?”

    门口传来敲门声,印出傅容泽的身影。

    孟曼秋迈开腿,双手作祈祷状,“拜托拜托,别暴露我。”说完,就从窗格跳出去了。

    窗边的咯吱声与房门推动声一同响起,崔疏禾回头,见傅容泽立在屏风外。

    他一眼便瞧见了坐着的崔疏禾,语中讶异,“崔娘子你真醒了?”

    方才寻云去同他说时,他还觉着突然。没想到,这关头崔疏禾确是醒了。

    “我去寻医士过来。这下,我可得写封信同熙敬说,他可盼了太久了……“傅容泽掂着手来回摆动,显得人激动了几分。

    崔疏禾将长发挽起,束好衣衫便走了出来。

    “劳傅二郎挂心了。”

    傅容泽见她虽脸颊瘦削,但确是比之前的脸色要红润多了,一时也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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