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崔疏禾定定地看向崔舒怜,见她匆忙捂上荷包的动作又是眸中犹疑。

    崔舒怜伸手拂过耳畔的发丝,睫毛如蝶翅,飞快地颤动着,“没有……堂姊怎会这么想?”

    当真没有吗?

    此时,紧闭的房门外有女使来唤,“崔娘子,六公主让婢来唤您去前殿,尚医局送来了新衣。”

    崔疏禾起身开门,轻抿着嘴婉言道,“好,等会便去。”

    女使行了一礼,见崔舒怜也在房内,微微一笑说道。

    “崔二娘子也在。正好,皇后娘娘身边的秦嬷嬷早先差人来问,说崔二娘子昨日为娘娘医治后,娘娘身子便爽利多了,特地请崔二娘子再过去一趟呢。”

    崔舒怜抬起头,眸色瞥过崔疏禾思忖的脸庞后,脸上的笑意却是有些僵,“谢过姐姐,舒怜记下了。”

    女使同两位道了声后便自行退下了。

    房门未关,两人皆是站着没动,两道声音同时在静默的房内响起。

    “昨日六公主提及皇后娘娘身子乏,是我自作主张同六公主说让我前去一试……”

    “你随我进宫,是为了东宫吧?”

    ……

    崔舒怜倏然抬眸,急急拉住崔疏禾的手腕,“堂姊,我……”

    当时崔礼、崔舒怜同她一起从定州回云安,说是因着邓挽之担心崔疏禾一人进宫,才让这兄妹俩陪伴一起。

    然而崔礼入云安是为了太子,崔舒怜入宫后也通过六公主独自去见了皇后。

    崔疏禾只是失笑,心中有所猜测,重新坐下后扶额道。

    “你不便说我也不勉强了。如今宫中耳目众多,多一人在宫中便多一份危险,我让二兄来接你回……”

    话还没说完,崔舒怜却是慌神了一瞬,随后在崔疏禾的惊眸中直直跪了下去。

    “堂姊……我说……您想知道的,我都说……您别让我出宫去。”

    “你先起来。”崔疏禾讶然于她突然的慌乱,连忙拉起她的手臂。

    崔舒怜眼尾红红的,顺着崔疏禾的手起身。

    崔疏禾轻叹了一声,“皇后或是太子,你也知他们如今同沈贵妃纷争不休,你去接近东宫、皇后娘娘,意在何为?若真出事,二伯父二伯母又该怎么办?”

    崔舒怜低着头,唇抿得紧紧的,许久之后才开口,“我不怕的。堂姊都不怕,我为何要怕?我只是想,帮帮他……”

    他?

    崔疏禾抬眸看向崔舒怜,见她脸上似有无奈苦涩的笑,微微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

    太子李朔当初私访集贤书院这件事,崔舒怜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当然,她同样没有说的,还有她与李朔的相识。

    她本以为她可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守下去。

    若不是崔家忽然的遭难、崔少桓为了不让她沦为官奴而匆忙给她订下的婚约、以及从云安中传来的易储传言……

    为了崔家为了父亲母亲,她是真的打算守着那份心意,去嫁与那素未谋面的工部侍郎家的庶子。

    可一朝风云诡谲,崔疏禾被宫中传召之时她便知道,是命运给了她可选择的余地。

    记忆飘回到三年前的定州,那会的崔舒怜日日到集贤书院听课。

    集贤书院是崔舒怜的外祖家一手操办的,邓家世代清流,不少寒门子弟无法同士族一样被名师大家授课,便都到集贤书院入学。

    那日天色渐晚,书塾中的学子早已放堂,崔舒怜仍留在位上看书。

    最后一堂的授课师长是邓青,一位年过四旬的郎君,按辈分说来,还是崔舒怜的堂叔父。

    “舒怜啊,又在看医书?”邓青走近看清她正看得入迷的书上写着《新修诸病源经》。

    崔舒怜慌忙起身唤了声“邓叔“,像做错事的孩子,把书往身后藏。

    邓青无奈着失笑,据他所知崔家好像不喜她学医。

    这世道做大夫的多是郎君,甚少有小女娘做女大夫看诊。

    “点盏灯吧,别把眼睛熬坏了。若还想要其他书,来邓宅找你外公,他一整个书阁都给你。”

    末了,还补上一句“邓叔不会告诉少桓的。”

    邓青拍拍她的肩,宽慰着走开了。

    崔舒怜应着一声“好”,扬着笑容带上书打算去容沁亭上继续看。

    天空红霞漫天,容沁亭立在一大片荷花湖上,而亭中一位锦袍的少年郎君正在作画。

    风吹拂过他的衣袍,英姿动人,矜贵从容。

    那如天神般俊朗的面容抬眸的一瞬,崔舒怜倏然后退了两步,连手中的书册掉落在地都不知。

    待她回神之时,书中夹着的几页纸却是被风卷动着,飘在空中。

    其中有一张,轻飘飘地落在少年即将落笔的画中。

    “啊……抱歉。”崔舒怜一路小步跑进亭中,将散落的纸张一一拾起。

    而最后一张纸,沾染上了些许颜料后,被风那么一搅,在原本就要完成的画上留下几抹突兀的颜色。

    崔舒怜惴惴不安地瞅了那位郎君一眼,平日里日落时分的书院早该没人。

    今日不知为何有人在此作画,还被她堂皇地把画弄脏了。

    那位郎君好似也愣住了,伸出一双手将那张散落的纸拿起,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字,却是温声道。

    “是孤……是我的画沾湿了娘子的方子才是。”

    说完,在崔舒怜怔然的眼神下,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将那张纸轻轻拭去红墨,再叠得方正地递给她。

    那张纸,是她随手写的方子。

    里面的字划了又涂,涂了又写,说不上好看,但却被眼前这位郎君小心周全地擦拭。

    在他递过来的一瞬,崔舒怜迟缓地看向了他那修长而白净的手……

    于是乎,她的脸颊也逐渐地红扑了起来,犹如背后那抹红霞。

    崔舒怜只知少年郎君名唤修元,他擅书画,亦懂诗赋。

    时常遇见他时,不是孤身一人在亭中作画,便是与院中师长点茶交谈。

    那周身如玉般的气质,在集贤书院中显得尤为突出。

    虽不知是谁家的郎君,但仍是默默在她的心中种下春日的萌芽。

    “崔二娘子,今日又是这么巧?”

    崔舒怜路过容沁亭时,他都会停下笔唤她。

    巧吗?

    不巧的。

    他赏景作画,她便在一旁看医书。可有他在旁,那书上写着什么,她愣是没看进去一点。

    “崔二娘子与旁人不同,学医者心中有仁爱之心。”

    崔舒怜低下头苦笑,“女娘学医,乃族中之耻。家中不喜舒怜学医,只怕往后学不成了……”

    听完她的话,他却少见的沉声道,“医者不分门第不分贵贱,更不应是女娘而受耻……世道女子不易,才学困于宅院,乃晋策之过。若来日……”

    在崔舒怜澄澈却惊诧的眸色中,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转了话头,“盼来日崔二娘子学成,修元必定送上亲笔箴言,以身试之,堵那悠悠之口。”

    本也是笑谈,但仍是掀起了她心中的涟漪。

    ……

    在崔舒怜逐渐与他交心的大半年里,少女的悸动被浇灌发芽。甚至后来在他失了消息之后,思念如藤蔓,顺着心脉无边地生长……

    翌年,东宫太子迎娶傅家嫡女为太子妃,宫中设宴,万民同欢。

    崔舒怜随崔家人去云安,于那城楼之下,一眼望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东宫太子李朔,字修元。

    红衣璧人,执手以对……

    后来邓青便时常见崔舒怜一人枯坐在容沁亭中,红霞映衬着她纤细的身子,孤寂的落晖拖成影子,无边无际。

    “堂姊,您知道,从清晨等到日暮的滋味吗?我深知相逢一场已是幸事,舒怜无怨亦无悔。曾经只他一人同我说过,女子学医何尝不可。如今我便只想将当初那份心意,再回报给他……”

    崔舒怜只是静静地阐述,那些记忆就像那时霞光之下的画,缓缓铺开……

    不知不觉中清泪从眼眶夺出,她却是笑了。

    说出来了……她以为她能藏住一份心事藏一辈子呢。

    崔疏禾心有所感,她应当告知其前路艰险,阴谋丛生,她该奉劝其保全自己。

    可是崔疏禾此刻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哽在喉间。

    所爱者无畏山高路远,山可平,路亦是。

    “你打算怎么做?”

    崔疏禾回拢着心神,崔舒怜既打定了注意入宫,甚至让皇后注意到了自己,那必定是有所想的。

    崔舒怜轻拭眼角的泪,眼神坚定着,“宫中太子殿下同皇后娘娘对赵州训兵之事矢口否认,沈家无法将其与赵州反叛之事一同呈上殿前,只会竭力砍断宫中与赵州联系,使其自乱阵脚。这便是堂姊同兄长如今所忧之事,是吗?”

    “可堂姊您想,为何我们需困在自证的陷阱中无法动弹,任其摆布。倘若我们先行出手呢?”

    一席话听在崔疏禾耳畔,她眸中闪了一瞬。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发觉,幼时总是静静跟在他们身后的崔舒怜,是真的长大了。

    家中三房,崔皓、崔礼以及崔疏禾,皆是长子长女,只有崔舒怜一人是次女。

    宗亲长辈尤为对两位小郎君赋予厚望,而崔疏禾又因着崔少琮的关系,自小备受宠爱。

    只有崔舒怜在子女中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仿佛羞涩、怯懦才是她闺中的性情。

    可如今她冷静沉重地评判朝中之局,身为高门之女却伏低姿态扮作女使只为窥得谋算中的一角。

    心中万番婉转,崔疏禾最终阖上双目,再睁开时,眸中已是清明。

    “依你所言,我们该当如何?”

    崔疏禾沉下心,近日赵州失了消息令她心神慌乱,焦急显露于色,今日还险些在望月阁中被发现。

    或许崔舒怜说得对,他们陷在自证的沼泥中。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舒怜凑近了身,侧在崔疏禾耳畔,低声说道,“圣人若知道他的身体被沈贵妃用了药才致亏空……”

    “按圣人对贵妃的情分,若使其起疑,难。”

    “可若他亲眼一见呢?”

    “……”

    “圣人信不信不要紧,沈贵妃若也知道了圣人的怀疑……您想,沈贵妃会如何做?”

    崔疏禾猛地抬眸,沈贵妃只怕会一不做二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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