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一身深色圆领长裙,双手交叉握着放至腹前,见着立在殿中的崔疏禾宛然一笑。

    “崔娘子。”

    她唤了一声,迈了步子走近。

    这声音传到耳畔,显然跟崔疏禾头一天到常宁宫时那擦身而过落下一句“来日方长,沉住气”一模一样。

    此人柳眉杏眼,坚鼻薄唇,眼底淡然又平和。

    分明看着年岁不大,但那梳得光亮齐整的发髻,以及只有老妇人才穿的暗灰深衣,将她整个人的气质压沉了几分。

    崔疏禾此时应当是说不上多齐整的,裙摆脏得不成样子,耳畔也掉落了几缕秀发,她沉着眸子想这人来此处废殿是何缘由。

    “您是?”

    崔疏禾迟疑地问着,脚步悄悄往后挪。

    那妇人的脸上却似乎没有任何惊讶,仿佛在这看到她是正常不过的事。

    崔疏禾不由得深想:难不成此人是跟着她们过来的?

    那妇人瞅见崔疏禾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开口道,“崔娘子莫不是在猜我是跟着你来的?”

    心里的话被说了出来,崔疏禾惊眸一抬。

    妇人却只是忽地蹲下,头微微俯下,温声道,“芳时,看谁来了?”

    一直躲在床底不见人的芳时听罢往前探了探,瞧清楚人立即激动起来,嗞溜一下从床下爬起,向前奔。

    见芳时亲切又自然地挽起妇人的手,十分信赖的模样,却令崔疏禾更加疑惑。

    “看来崔娘子当真不记得我了。这样呢,你可记得?”

    那妇人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早已枯萎的狗尾巴草指环。

    崔疏禾有一瞬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以前曾随手抓了把狗尾巴草编成了各式各样的玩意,送给一个正在垂泪的夫人。

    就在沈家……

    “您,是沈大娘子?”

    沈家大房沈护当年战死时,其夫人还怀着身孕,孕中悲痛致使诞下一儿也是病秧子,随后便撒手人寰了。

    这病秧子便是沈护的独子,名唤沈朗。

    年满十八后与御史大人家的庶女洛臻成婚,婚后也诞下了一女,可惜不到三岁便夭折了。

    洛臻说起来,还是沈霂的堂嫂吧。

    崔疏禾去沈家那会,洛臻和沈朗已经搬去了偏院,没有同二房多来往。

    却是在一次她去找沈霂之时,恰逢沈霂出门了,崔疏禾便一直在沈家晃悠。

    不巧的是正好天边骤然下起了雨,她躲去了偏院,就见一身形纤弱、穿着单薄的女娘驻足在廊下。

    神情十分地怅然和悲伤……

    崔疏禾没有多想,走过去拉开她被雨淋的身子,“会着凉的……”

    那女娘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漠着,缓缓启唇道,“着凉了,然后呢……”

    然后?

    “然后,爱你的亲人会心疼你的。”

    嗯,就像她的父亲。

    这般想着,崔疏禾睁着圆眸,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神态十分娇憨。

    亲人?

    洛臻回想在洛家那被用嫡庶之分压得透不过气,如履薄冰的日子。

    再到嫁来沈家,病弱的丈夫、连下人都敢来欺负她们大房,最后连她的女儿也离开了……

    她便像一夜之间没了一切盼头。

    看着眼前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娘,眸子清亮温润。洛臻心有所感,“如果我的女儿还在,也会像你这般吗?”

    “你的女儿?不在吗?她去哪儿了?”

    “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这样啊……”

    崔疏禾也不说话了,转头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捣鼓啥。过了一会又一下蹦到雨中,高高举起手里的东西。

    是一个由狗尾巴草编成的指环。

    她的脸上蒙了块薄纱,盖住她灵动的眉眼,跟小女侠一样。

    只留着一个逐渐被雨打湿的轮廓。

    “有一个小小娘子说看着她的母亲难过,她也很难过。她说要送你礼物,送了礼物后就不会难过了。”

    洛臻愣愣地看着廊下不惧雨淋的小女娘,她举起的袖衫中露出没藏好的草枝。洛臻忽然就笑了,笑到眼眶有些湿润。

    后来侍女同洛臻说,那是崔家的小娘子,同沈家二郎君好像关系亲密。

    洛臻便想着,二房啊……又是二房。

    当真是老天都偏爱他们……

    “是我。”洛臻点了点头,歪着头朝身后那处桌凳说道,“叫那位小娘子也出来吧,别磕着了。”

    崔疏禾迟缓地将眼前的妇人同记忆中的年轻女娘模样重叠。

    不过几年间,洛臻身上的气质都变了,淡然的同时多了份深沉。

    “舒怜。这是沈大娘子。”

    崔疏禾将崔舒怜从窄小的桌下搀出,崔舒怜在艰难站直后眸子在两人之间打转,微微屈膝,唤了声“沈大娘子。”

    只是她们两人迟疑的眼神都在说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臻也没有再打哑谜了,手指安抚着芳时,说道:

    “两位娘子应当是想问我为何会知道芳时吧?……崔二娘子能找到此处,是我特地叫人透露给你关于陈嬷嬷的事。芳时,也是我无意中救下的。宫里处处有巡兵,只有这里,能藏住芳时。”

    芳时是洛臻救下的,却要引着她们姐妹二人来寻,是为了什么?

    沈家是洛臻的夫家。她这么做,于沈家百害而无一利啊。

    崔疏禾有些疑惑,“大娘子,您告知疏禾此事,是为了?”

    洛臻见崔疏禾的眼中尚有不解和警惕,低低地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约莫四月时,沈隋被罢职,我家郎君承袭爵位,本以为往后日子能好起来。却没想到,郎君忽然中毒病倒无法救治,如今已是药石无灵了。可笑的是,来的医士却各个都说是受寒,只肯开虚补的药,生生将他耗着……”

    “崔娘子,你当时能让沈隋将爵位拱手交出,我替我们大房向你道声谢。可如今瞧来,我们怕也是无福消受了。若我夫婿因此病逝,这整个沈家,便再无我可留恋之人……”

    “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洛臻定定地看着她,眸光就像深秋的一口枯井,幽寂生冷。

    用了极其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偏执的话,这下崔疏禾明白了。

    恐是沈隋担心沈朗得了爵位后步步高升,给他下毒致使原本就病弱的身躯彻底不行了……

    “沈大娘子应当知道,沈素云做事谨慎,少有纰漏。纵是我有这些线索,凭崔家与沈家的瓜葛,圣人怕只会觉着我在诬陷沈素云。”

    单凭沈素云的催产药、陈嬷嬷母女被下狠手这两件事,沈素云只言片语就能揭过。

    “崔娘子,谁说只能你去揭发?我已经为你选好一个人选了。”

    “谁?”

    “四公主李宛兰……”

    崔疏禾几乎直言而出,“李宛兰是沈素云的人,她怎么肯……”

    她话还没说完,洛臻便打断她的话,“若李宛兰知道,她的生母是这位看着她长大的姨母害死的,你说她会如何对待沈素云?”

    什么?!

    崔疏禾倒吸了口气,光今晚得知的事,若都是真的,那沈素云这一路到底还踩着多少人的性命在脚下?

    她缓缓将目光重新放回到洛臻身上,想来这些事她也暗自查了许久,等着一个时机。

    而就在此时,门外倏然响起几声猫叫声,惊扰了空阔的院子……

    “有人过来了,我得先走了。崔娘子,这出戏,我便交给你了。”

    洛臻拂过裙袍想回身出门,身子顿了一下,再次转头出声,“若你得空出宫,记得来寻我。我还有重要的一物,要交于你。”

    说完,她便匆匆地出去,隐入前方的黑暗中了。

    时间紧急,崔疏禾转身握住芳时的手,小声地嘱咐着,“最多再待两日,我便令人来寻你出去。在这之前,务必要躲好,知道吗?”

    芳时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呆滞而迟缓。

    崔疏禾垂眸,想来也是,她叮嘱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如何让其应声呢?

    就在崔疏禾领着崔舒怜欲从侧门出去之时,芳时却在此时扯住她的袖子。

    见芳时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从已经残破到有些脏污的袖中掏出一小枚玉,递给崔疏禾。

    “这是母亲生前手里紧紧握着的东西,是从贵妃身上扯下来的。”

    此刻她的眸子清明,带着隐隐的一丝固执,见崔疏禾接过,胸口吐出一口浊气。

    “我信你。”

    说完,芳时便又缩着背披紧那层白布钻进了床底。

    “堂姊,快些走。”崔舒怜站在门沿边,催促着她。

    崔疏禾握紧了掌心的青玉,那是块圆日状的碎玉,触手冰凉,色泽油亮。

    *

    揣着沉重的心事,崔疏禾同崔舒怜出了侧殿便分开走了。她径直走了回去,却没想见眼前的人朝她的方向走来。

    “你怎么来这了?”沈霂今日穿着正式的金吾卫披甲服,似乎对她出现在这显得意外。

    崔疏禾这才看了眼周围……好巧不巧,竟是转回了望月阁前。

    南大门今夜是金吾将守着,沈霂在这附近好像也说得过去。

    但这里离麟德殿甚远,她一个女娘家能出现在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崔疏禾的目光顺过他的肩,看向灯火同明的楼阁,只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沈霂蹙眉着,眸子投向她被月色照得清伶的脸庞,再顺着目光往下瞥见了她裙边的淤泥。

    目光一顿,脸上不作声色,“什么事?”

    “你前日问我要不要出宫去看明晚的花灯会?”

    明晚,她必须支走沈霂……

    可崔疏禾略带思忖的神色落在沈霂眼里,他怔然半分,心中不免起了涟漪。

    她走这么远来找他就是为了回他这个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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