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的狩猎一直到日落时分才结束,崔疏禾揣着从郑裕安那手镯上抠下来的青玉回了昭华殿。

    李宛情还没回来,内殿空阔着。

    她进了内室将那沉重的外衣给褪下,就立即跑到床榻旁的妆台上,从最下面的一盒木匣子中拿出上次芳时交给她的一块圆形青玉。

    虽说青玉在云安也算常见的玉石,但能裁得这般精巧的手艺一般还是皇室或士族特地聘人而做。

    崔疏禾起先只是觉得芳时那块青玉触感熟悉,便想起了以前她那块手镯上也镶着大小几乎一致的青玉。

    她一路跑得急,气还没喘匀,借着还未落下的霞光将两块青玉放在手心上。

    一块是光滑圆形的,像颗珠子,一颗则是半月形状的。

    她将两块缓缓凑近,石壁一触到一起便发出了轻响“噔”地一声。

    于是,崔疏禾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两块青玉就像失散而聚一样,圆弧的那块正好抵住了半月的内凹,契合得十分完美。

    就连上面一点云波细纹也正好吻合,连成了一条涟漪波纹。

    这是怎么回事?

    崔疏禾霎时一愣,手伸在半空始终没落下。

    这两块难道本身就是一块青玉裁制的吗?

    芳时说她手里那块是之前陈嬷嬷在沈素云身上拽下的,那崔疏禾那块手镯,则是范鹤霆从西北给她带的礼物。

    这有什么关联?

    范鹤霆同沈家走得并不近,他从崔疏禾幼时开始便一直在西北,近两年才常在云安待着。

    崔疏禾眸中一紧,正想将空出的那只手重新拿起那一整块青玉,但她的手掌向上的瞬间,令她立即顿住了。

    她的手心残留了一点红印,上面似乎有字。

    可是她方才进门,侍女还端来水给她净水。按道理说若真在哪里蹭到了,也该洗掉了。

    但是崔疏禾用手指搓了搓上面的红色的字印,却没有褪下。

    她眸子一动,将那一整块青玉翻了过来……果然两块背后都有字符。

    瞧着像是正中间有一个字,然后因为青玉才裁开了,所以两小块便将那个字拆成了两边。

    至于半月青玉背后那点红印,想来是那块手镯上的。

    若说有什么红泥是能久褪不去的……

    崔疏禾顿了一顿,将手心凑近到鼻尖,闻到了一股很轻微的木香。

    这个味道?……

    她不可置信地再闻了一下,当真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之前崔家的印章所用的红泥便是这种木香,林楚柳当时会被崔疏禾查出是她潜入过崔少琮的书房便是因为崔少琮书房里的印泥。

    遇水不烂、火烧留痕……正是这种木香泥的特征。

    可是那块手镯上怎么会有这种木香泥呢?

    崔疏禾回想崔少琮之前同她说过,云安中能提炼这种木香泥的人并不多。

    其中有一位老师傅手艺最好,还让他留在了崔家。

    于是崔家的木香泥都是由他做的。

    而背后那个字,也许是时间太长了,已经被磨得模糊了起来。

    如果她能知道这块青玉是从何而来,是不是就能知道,沈素云乃至沈家究竟还跟什么有关联?

    事不宜迟,天边的日辉已然消退,她赶紧唤来了女使。

    将头发重新盘过,又换了了身素色的束腰裙,还未等女使给她重新上妆,她便摆摆手连忙奔了出去。

    跑得急,没瞧见眼前有人,迎面与迈步而来的秋虞撞了个正着。

    “哎哟,崔娘子,您这是要去哪?”秋虞半退了一步,一把将崔疏禾扶正。

    崔疏禾瞧清来人,急声道,“没事吧,没撞伤你吧。”

    秋虞摇摇头,疑惑地问道,“崔娘子是要出宫?”

    但细瞧又不太像。

    今夜可是花灯会,崔疏禾竟要这般素净地出门吗?

    秋虞心里想着。

    “有点事。我先出去了,等会帮我同六公主也说一声。”

    “且慢且慢。让红枝随您去,有个照应。”

    崔疏禾颔首,秋虞便将后方站着的女使派遣到她身后。

    今夜原本她是同崔礼约了见面,但是因着崔礼信中提到一事,崔疏禾便想着将沈霂一同支出宫。

    沈霂下午在围场,她这会反正也不知道他何时过来,快走到朱雀门前时崔疏禾招来了一个同样身穿金吾卫将服,正要去交班的守卫。

    “等会见了你们沈郎将大人便让他去此处吧。”

    崔疏禾递出去一张信条,随后便领着红枝乘轿出了宫。

    她一路回想着脑海中的路,命马夫一路策去西市。

    天色还未暗下来,路上就已经四处盏好了各式各样的灯。

    来回穿梭的马车纷纷在各处酒楼、花楼门口停下,只有她这辆始终未停,一路疾走。

    忽然,随着马夫陡然“吁”了一下,车内崔疏禾与红枝皆是被晃了一下。

    红枝掀开车帘询问着,原来是前头有人办了个灯谜会,聚拢了太多人了,这才把路才堵上了。

    崔疏禾蹙眉掀开了窗格,果然见不远处灯火盛明,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娘子,过不去了,我们绕路吧。”红枝开口问道。

    崔疏禾还未应声,目光刚好往灯谜会旁的酒楼一瞥,正好看到了二楼半开的窗口印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其中一个人,瞧着像范鹤霆。

    “红枝,你在这等我一下。”

    “是。”

    崔疏禾掀开车帘下车,转身便进了那家酒楼。

    酒楼大门两侧吊着两串大红灯笼,将来往的人也映得喜气洋洋。

    门口的小二迎了过来,“这位贵客,您这边请。请问是要雅间还是?”

    小二话还没说完,崔疏禾便径直进去,“不用,我找人。”这就提着裙子迈上木梯上了楼。

    靠窗的房间……崔疏禾刚迈上二楼便直奔着那处的雅间走去。

    她来到房门外,一边听着里边的动静,一边轻轻敲了两下门,“叩叩……”

    里面安静了一瞬,随后传来了走近的脚步声。

    “嘎吱”一声响,范鹤霆打开门,瞧见是崔疏禾惊讶地一问,“阿禾?你怎么在这?”

    “范叔叔,你跟谁在这聚呢?”

    崔疏禾的目光往后眺,可那窗口的桌上,只放了一副碗筷。

    见崔疏禾一副东张西望的模样,范鹤霆抚着下巴的胡须,让开一大步,笑了起来,“如此好日子,怎么,你范叔我便不能自个喝闷酒啊?”

    “不是……”崔疏禾怀疑今天自己脑子有些混乱,方才她分明是看见了两个身影的呀。

    还真没人啊?奇怪……

    “你能出宫了?还是偷溜出来的?”

    范鹤霆也不理她到处细瞧的目光,径直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而下。

    崔疏禾收回了困惑的眼神,坐在他对面凳子,回道,“进出宫要有令牌,沈霂有令牌,我借他的名号出来的。”

    “哦,你出来了,他人呢?”范鹤霆往窗外的马车瞧去。

    崔疏禾撇撇嘴,“他是您侄子吗?”

    她没好气地问着,伸手往桌上拿了颗花生开始掰。

    范鹤霆喉咙的酒还没咽下,一听完瞬间被呛得脸红脖子粗。

    “好好好……是范叔叔的错,范叔叔给你致歉。哎,上回是我一时心急,没考虑到你的心思。小阿禾不会怪我吧。”

    崔疏禾努了努嘴,将两颗花生仁扔到嘴里,然后拍掉手里的碎壳,从袖中掏出那对青玉。

    “范叔叔,我来是想问您,您可识得此物?”

    范鹤霆带着困惑的眼神将青玉接了过去,左右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见他也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崔疏禾更加不解了,“这青玉,是两块的。其中一块,在您之前送我的那手镯上,您还记得吗?”

    范鹤霆沉吟了一句“手镯?”

    之后便思索了一会,但仍是摇了摇头说道,“那手镯是之前一个胡商交于我的,说是西北邻国有工匠制成的。因着国灭,才转手到了胡商这里。”

    西北邻国?崔疏禾想起了郑裕安也说过这手镯瞧着像东厥的。

    东厥,也在西北……那这样确实也没错。

    “那您知道,这背后的字,是什么吗?”

    范鹤霆凑近瞧了瞧,摇头回道,“不知。要不你这块玉先放我这,我找人去问,最多后日,我便答复你,如何?”

    两日未免是有点久了,但想到这里头可能关系要紧,她也只能点头应下。

    没坐多久,崔疏禾便留下青玉,同他道了声别后就匆匆欲下楼。

    “不留下吃点再走?”

    “您孤家寡人自个吃吧。”

    崔疏禾下了楼,离开酒楼后便让马车绕路继续赶去西市。

    西市街口窄,马车进不去。红枝让马车留在原地,她随着崔疏禾进去。

    崔疏禾凭着记忆中的路,绕了两条巷子,终于是瞧见了一处昏暗的小房子。

    这未点灯的屋子同四处的繁华喧闹相比,衬得十分地格格不入。

    红枝先上前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屋内一片寂静,无声无息。崔疏禾攥了攥手指,同红枝说,“我来。”

    红枝把门口狭小的台阶让给崔疏禾,就见崔疏禾凑近了声,问道,“老阿伯,您可在?我是阿禾。”

    话音刚落,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来往的人都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们俩人。

    老阿伯就是崔少琮口中的老师傅。从前在崔家做过工,制木香泥的手艺尤为一绝。

    就在崔疏禾疑惑老阿伯是否已经搬走了,正想唤红枝回去。

    可就在这时,老旧的木门嘎吱一下就响动了。

    一个瘦小且驼背的老人打开了一小缝,见门外确实站着一身白裙的崔疏禾,这才将门打开。

    “阿禾娘子,您来了。”

    老阿伯这说得,好像知道她要来一样。

    “老阿伯,您怎么不开灯呀?我能进去吗?”

    崔疏禾见老阿伯把目光无声落在红枝身上,她补了一句,“这是红枝……我的侍女。”

    老阿伯缓慢地点了点头,伸手朝里边“请进。”

    重新关上了门之后,屋内一片黑暗,红枝一个脚滑险些绊倒了旁边的凳子。

    “老阿伯,这么暗,您习惯?”

    崔疏禾刚说完,老阿伯便打开了书桌上的油灯。

    老阿伯已经白发苍苍,眼睛也因眼皮垂下而显得无神了许多,也不似从前那般爱说笑了。

    灯一盏,她们才看到刚才红枝被绊倒的是一地的木屑。

    “不习惯也习惯了。阿禾娘子,找我可是有事?”

    老阿伯示意她们坐,崔疏禾看着窗纸外的天,显然是没有什么叙旧的时间了,开门见山地说道。

    “阿伯,您知道您从前在崔家做的那个木香泥,它的用料是哪里来的吗?”

    刚说完,老阿伯还在拉锯着木块的手倏然一停,崔疏禾也跟着凝起了眸。

    老阿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起身往身后走去。

    他佝偻的身子走起来十分艰难,但每一步他都走得很稳当。

    只见他缓缓走到后面的药材柜前,将其中一个格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张纸。

    “木香泥,是南夷一种罕见的桐木枝做的,其香味清淡。且因长年生长在雨雾中,这种木头尤能抗水火。”

    “南夷?不是西北吗?”崔疏禾怔愣着,缓缓将老阿伯递来的纸展开。

    老阿伯抬起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西北干燥,怎会生出这种奇特的树?”

    南夷是之前大晋统一邻国之时被归顺的其中一个小部落,就在大晋的西南方向。

    林木众多,雾气浓重。

    在两方战役中大晋因着迷雾天气,屡屡受挫,后来还是强攻之下才将整个占领。

    然而南夷的人性子烈且团结,竟是一把火烧了整座山林,百姓也都以死相抵。

    如今被大晋归顺的南夷人十分地少,人家谈论起来便也知之甚少。

    崔疏禾手里那张纸上,用木香泥写着两行字。

    那字不似汉文,有些像图腾,蜿蜒如蛇。

    她借着月光凑近看了一下,越看越觉得这些字符跟那块青玉背后的那个字很是相似。

    她走近书桌旁,用手指沾了茶水将能记起来的那个字给描了出来。

    “阿伯,您过来看看,您识得这字吗?”

    老阿伯看了一眼,却立即瞳孔一缩,胸口急速地起伏着。

    崔疏禾被他这一反应一惊,连忙和红枝一人一边地扶着他坐下。

    老阿伯的眼瞳不停地晃动着,担忧、惊恐、震惊……还有一丝解脱。

    他颤抖着手,也同样用手指沾水在崔疏禾方才落下的字旁,写了一个“贺”。

    “或许您说的是日月之环,一块青玉。”

    空气中大概有不止一瞬的停滞,崔疏禾听见自己缓缓吸了口气,坐直了身。

    贺……南夷……

    贺夷?

    ……

    那块青玉上面有南夷特有的桐木制成泥,再刻着个“贺”。

    日月之环,日环给了沈素云,月环给了崔疏禾。

    月环,一边说是东厥的,一边说是南夷的。

    可不管是哪处的,都在说明一件事。

    贺夷国师绝对与沈素云有关系?莫不是那个胎儿?

    崔疏禾张了张嘴,因惊诧而久久无法作出反应。

    “阿禾娘子,这张纸您需好好存着。且勿给任何人,要一直留在身上。”

    老阿伯拿来了一个红丝小锦囊,将那张写着两行南夷文的纸收了进去,递给崔疏禾。

    “时辰不早了,阿禾娘子该回去了。”

    崔疏禾愣愣地点了点头,将红丝小锦囊收起袖中。

    她确实该走了,沈霂等下要是先去了满香楼,就该知道她不在了。

    走到门前,红枝正欲开门,老阿伯忽然喊住崔疏禾。

    他的肩好像一下松懈了下去,抬起的目光如送走亲人那般,带着长辈间的慈爱,温声道,“阿禾娘子,您可要无病无痛、长命百岁啊……”

    崔疏禾回头,见他弯着唇摆摆手的样子,她不知为何心中没由得觉得慌。

    她回道,“您也是,夕月安康,长命百岁。”

    “走吧,崔娘子。”红枝扶着她出去,将门也给关上了。

    屋内的灯骤然就灭了下去,老阿伯缓慢地坐到椅子上,面容平静而祥和,嘴里轻声念道,“躲了一辈子,终于是要解脱了……好极了……”

    崔疏禾同红枝走回了西市门口,忽然感觉心口不适,定下脚步弯下了身子。

    红枝赶忙问道,“您怎么了?”

    她直觉很不安,想掏出袖中的锦囊。

    而就在这时,身后忽地轰隆一声巨响,火花迅猛如龙,一下就窜得老高……

    “走水了走水了……”

    周围的人群变得乱糟糟的,有人逃离,有人扑火,不停地在崔疏禾眼前跑动。

    她死死地盯着那处窜火的地方,那火光亮堂得就要将天都要照亮了。

    “崔娘子,那……那不是我们方才出来的地方啊?”红枝惊呼。

    是啊,就是老阿伯的屋子……

    崔疏禾想,或许她明白了。

    该明白不该明白的,她都明白了……

    老阿伯或许想说的是,“不要回头!”

    崔疏禾眼底的润光映在那片没法浇灭的火花中,朝着红枝低声喊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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