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几乎是屏住呼吸,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

    如她所料,那的确是一封宋渊写给父亲信,只不过,是一封回信。言辞之间极尽恭敬,字里行间甚至有着几分哀求的意味,与其平日里对待父亲的态度大有不同。

    虽说父亲一直以来都是宋渊的上峰,他对父亲也十分恭敬,却从不会如信里这般,流露出近乎低三下四的卑微,宋渊其人,也是有一身文人傲气的,他敬重父亲乃是出于读书人的本分,可是这般说话行事,却全不似读书人所为。

    相较于他叙事的口气,信的内容却是言简意赅。他在信中提到,父亲在去信中所提之事,非他本意,乃是迫于郕王之威,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父亲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暂时替他压下此事,而他则会尽快处理,撇清同郕王之间的干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宋渊在信中隐去了诸多细节,但凡涉及到关键线索时,总是用只有他同父亲才知晓的指代盖过,通篇下来,沚汀所能感知到的,除去宋渊不同平日的态度之外,便只有他对父亲有所求,希望他能帮自己隐瞒一些极其重要却又对其不利之事。她想,假如日后这封信落于他人之手,即便能证实是宋渊亲手所书,恐怕也不足以成为其罪证。

    况且根据日后事情发展的态势来看,父亲的确信守承诺,没有揭发宋渊信中所提之事,否则便不会有眼下如日中天的宋尚书了,却不知是因为宋家确如信中所言,处理掉了那件棘手之事,还是因为,父亲再也没有机会……

    她摇摇头,强行摒除脑海深处的杂念,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困境上来——父亲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留存下了这封回信。然而这封信内容有限,只能将矛头指向宋渊,却不知他信中所提之事,究竟是何事,竟严重到足以威胁他的身家性命,甚至还牵扯进了郕王,那个人的父亲……

    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只有再往宋府一探了。

    此处既是宋渊的回信,必是因着父亲曾经给他去信言明此事,若想知晓其中细节,就必须找到父亲的手书,说不定,出于某种缘故,宋府上或许留存着这样的信件。

    “参见世子殿下。”

    门外传来昭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似是在提醒他,此间有人过来。她惊诧莫名,慌乱间只胡乱将信件往袖口里一塞,再抬起头时,便撞入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

    与上次所见不同,陆行之玩世不恭的脸上,多了几分尚来不及收回的落寞之色,似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她,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他亦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那浪荡公子样,恣意戏谑道,“这不是卫家小姐吗?咱们还真是有缘,竟在此处相遇。此间原是我一位故人所居,只是在一场大火之后被烧的所剩无几,却不知卫小姐是缘何来此呢?”

    他言谈间状似随意洒脱,却隐隐含着几分审视的意味,沚汀听在耳里,急在心上,今日若给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他本就聪慧敏感,又对从前的她分外熟悉,她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给眼下的局面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呢?

    不知是出于惊吓还是紧张,沚汀掩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恐他生疑,强自镇定道,“诚如殿下所言,此间既无人居,亦无景致,还未请教殿下,又是为何来此?”

    如此避而不答还反将一军,可算得上是无礼了,陆行之便是将以下犯上的罪名冠在她头上,亦无不可。

    他笑了笑,似是并未着恼,反是问道,“卫小姐何出此问?莫不是我说了我的理由,你便肯坦诚相告你的理由?”

    她愣了愣,未曾料到他竟如此好性,原是想着激怒他,若是生起气来,哪怕惩罚于她,甚或也能蒙混过去,却没料到他似是找到了交换理由的借口,如此她便更骑虎难下了。

    “或许吧,”她亦浅笑了一下,“不妨先听听世子的理由,再做他论。”

    “我来此间,只为悼念一位故人,”他直直盯着她,眼里涌上浓重的哀伤,“我很想她,非常非常想。”

    她的心突然不可抑制的钝痛起来,她费尽思量与他周旋,却从未想过他竟如此直白坦诚。

    不用多想什么,她知道他没有骗她,那样的眼神,任凭谁也无法伪装。除了无尽的思念,她甚至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丝丝疲倦和孤独,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这份痛苦,随时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陆行之自己也不知为何,不过是第二次见她,便忍不住道出了内心试图深深掩埋的情感。自从颜家出事,人人只道他变了性子,终日里游戏人间,却无人知他为何,他亦不愿诉说——说出来又如何?又有谁能懂他,又有谁能替代她?反而每说一次,每提起那个名字一次,他的心便要遭受一番凌迟之苦,痛不欲生。

    他背负着这份沉重的思念和孤独,几乎将自己逼至绝境——不是没想过忘了她,可是忘了她,他也再回不到从前那样的日子,人生最痛苦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拥有之后的失去,当初有多甜蜜,现在便有多痛楚。即便是情人之间的分手,也总有一个理由,可是他的爱人,在他们情到浓时,突然消失在他的眼前,像从未出现过那般。他无法放下,也无法服气,是生是死,总要有一个说法不是?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在跟谁较劲,是他自己,还是那无情的命运。

    没人懂他,他们都认为他的玩世不恭和游戏人间是自毁前程,不懂便不懂罢,他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孤独,深深的孤独,夜深人静之时,这种浸入骨髓的独孤之感几乎要吞噬了他,像无边的黑夜一般将他笼罩。无边的黑夜,看不到尽头,只有一星亮光在暗夜里指引着他,告诉他不能失去希望,她还活着的希望。

    “殿下节哀,”她用尽全力,抑制住想要告诉他一切的冲动,“虽不知您所说的人是谁,但是她若知道您如此难过,想必也无法开怀。您若是真的思念她,当开心快乐的活着,如此在以后的某天,若你二人能再续前缘,她见你过的甚好,想来亦会感到知足。”

    “是吗?”他的眼里突然耀出熠熠星辉,像万千颗烟火同时绽放,“所以你也觉得她还活着?”

    她被他问的慌乱不知所措,只得胡乱搪塞道,“殿下何出此言?我都不知您所谓的故人是何人,又怎会知道她是生还是死?我只是见您难过,出言安慰罢了,且不论她的生死,您好好活着,总是没错的。”

    他眼里的光黯了下来,像是瞬间熄灭的烛火,那落寞的样子,几乎让她后悔方才的口不择言,便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让他开心一下又如何?

    “我所说的故人,原是已故颜尚书之女,颜沚汀,”他毫无掩饰之意,只自顾自道,“亦是我此生挚爱。”

    他这般直言不讳,好比擎着一把剑直直刺入她的心脏,激的她几欲站立不住。她想大哭,想大声呐喊,想捧着他的脸告诉他她就是颜沚汀,想告诉他在颜家倾覆后她所经历的一切,然而她最终只是紧紧握住了袖子里的信件,那柔软的纸张此刻像刀锋一般嵌入她柔嫩的掌心,让她清醒的想起宋渊在信里提到的那句话——某乃受郕王所迫,身不由己。

    她轻轻扭了扭头,似是环顾了一下周遭的景致,缓缓道,“殿下的故人,亦是我的故人。我来此地,亦是为了寻觅故人芳踪,聊慰思念。”

    陆行之似是还未从方才的哀伤中抽离出来,却依然带着疑虑问道,“你认识她?怎的从未听她提起过?”

    “是我要求她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的,”她解释道,“我与颜小姐素未谋面,乃是因缘际会之下,有了一些书信上的往来,说起来,还多亏了郭君老先生,他觉得我二人性格相仿,或许可以互相切磋骑射之术,便通过书信,将我们引荐给了彼此。”

    “至于我为何想要她保守这个秘密,”她犹豫了一下,方道,“如您所知,我乃一届商户之女 ,身份低微,而颜小姐却是尚书千金,地位尊贵,承蒙她不弃,愿与我相交,但她可以不计较,我却不能不替她考虑,不想她因此而为人诟病。”

    这样吗?倒还真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陆行之笑了笑,她便是如此,身份地位与她而言,如同过眼云烟,只要是她喜欢的人,她才不会在乎对方是什么身份,更不会拿自己的身份说事。她甚至不止一次同他说过,若不是生在尚书府,为身份地位所桎梏,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读遍天下书,行遍天下路,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云游散人。

    那时候,他努力的意义,便是想助她实现她的梦想——有朝一日,娶她过门,让她成为他的妻子,便可再不受任何约束,去做她想做的事,去实现她期盼已久的梦想,若有任何闲言碎语、蜚短流长,他都会挺身而出,替她抵挡,她只管逍遥,只管快乐,只管在他的宠溺中,按照自己的想法度过此生。

    可是老天爷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生生从他面前夺走了她,让他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失去了意义。

    “此处不是她的闺阁,”陆行之复道,“你若想寻觅故人芳踪,便不该来这里,这是她父亲的书房。”

    她知他还是不肯轻易相信她的话,但她又不能据实已告,只得道,“我也是头一回来这园子,一时之间失了方向,误入此处,还望殿下见谅。”顿了顿,见他脸上还是怀疑之色,只得狠狠心道,“想来若是沚汀还在,当是会原谅我的鲁莽行径。她曾在信中对我提及,若是有朝一日我二人得见,她会带我游遍府邸。这书房,是她幼时蒙学之地,若她还在府里,也一定允我来此地一览。”

    说话间她神色凄婉,泪盈于睫,蝶翅般扇动的睫毛似是马上便要不堪承载大颗晶莹的泪珠重量,眼泪将落未落,人声欲语还休,陆行之几乎要迷失在眼前这一幕中——太像了,尽管容貌殊异,声音不同,但是眼前女子的神色作态,举手投足间都像极了那个人。

    从前她便是如此,每每有求于他,甚或犯了错,便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出这样的表情,看着这样的她,他哪里还忍心拒绝或者责罚?恍惚间,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便想揽她入怀,质问她为何要这般狠心对他。

    沚汀见他眼神迷蒙,神思飘忽,心下不禁涌上满满的愧疚和心痛,她不得已对他耍了手段——她对他不起,这辈子,他们注定有缘无分。在双亲和他之间,她既做出了选择,便得承担这选择的代价。

    她只希望他今后能忘了她,忘了从前,如若可以,她愿以自己坠入无边地狱为代价,换他重获新生。

    “世子殿下,”她突然拔高声音,试图将他唤回眼下的情境,“恕我谮越了,颜小姐既已失踪良久,死生不知,您为何还如此放不下?人生在世数十载,您还如此年轻,有着大好的前程,为何不摒弃过往种种而往前看呢?世上的好姑娘多的是,您为何偏要如此执念于她?”

    她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却感受不到分毫疼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必须狠下心来,斩断他的最后一丝念想,“或许,她已经死了,又或许,她在九州一隅,另觅良人,过上了相夫教子的日子,若如此,如您眼下这般折磨自己,可还值得?”

    她用最动听的声音,说着最伤人的话。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美丽的樱唇能吐露出这般字字诛心的话语,前一刻她明明还肖似他的执念 ,下一刻便化身恶魔,用最狠厉的长枪直刺入他的灵魂。

    “卫小姐说的是,”他蓦地粲然一笑,“确实不值得。不过这世间女子虽多,可堪入眼者却寥寥无几,”他眼波流转,目光从她的面庞一路滑至裙角,极尽轻佻之能事,“听卫小姐如此言语,不知情者,还以为你是在向我自荐枕席呢!”

    她闻言慌乱,更是被他这无礼至极的目光看的几欲逃走,可是她清楚,他如今这番形容,始作俑者,便是她自己。

    于是也不忍苛责,只压抑着心底的苦涩道,“世子今日所言,我便当作没听过。只是我方才的谏言,虽则刺耳,却是出自真心,还望世子三思。”

    言罢转身便欲离去,却被一股大力抓住手腕,直被这股力量带的转身,撞入对方的怀抱。

    陆行之此举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时间竟令她不知该作何反应。曾经的他们,都是守礼但不拘礼的人,少年人的爱恋,情到浓时,也不免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但此刻,从前让她心动、让她情难自抑的那个怀抱,已经全然变了味道,只剩下霸道和掠夺,激起了她的反抗和挣扎。

    几乎不用花费什么力气,陆行之便将她牢牢困在了怀里,他甚至腾出一只手来,覆上了她的脑后,稳住她那颗左右摇摆的脑袋,便那般直直的吻了上去。

章节目录

灰莲花浴火重生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宇悠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宇悠游并收藏灰莲花浴火重生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