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霁兰站在门外,听到他如此说,顿时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之间竟呆立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丁宣见她这幅样子,只觉世间之事,除了生死,唯有情爱,无半分道理可言——凭她是尚书千金,高高在上,平日里对他们这些奴才颐指气使,在心悦之人面前,照样是伏低做小,谦卑到抬不起头来。

    “大小姐,殿下请您进去呢!”他不失时机的提醒,并做了一个恭请入内的动作。

    宋霁兰这才反应过来,忙迈开步子,以尽量优雅的姿态走了进去。

    陆行之正坐在书桌前挥笔疾书,听到她进来的声音,头也未抬,只道,“这幅竹山居士的字,本殿甚是喜欢,不知宋小姐可否割爱?”

    她一楞,不明白他为何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从未听爹爹说起过他竟还有这样的嗜好,只是,他若当真喜欢竹山朗的字,何不直接去向皇帝讨要,以太后对他的疼爱,陛下一定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

    不过,只要是他的要求,她便不可能拒绝。莫说父亲尚未看到这幅字,便是父亲已将其纳入囊中,她亦会想尽办法为他讨回来。

    “那是自然,”她笑道,“这幅字本是一位闺中小友所赠,殿下若是喜欢,我自是乐得借花献佛。”

    似是觉得这样的回应尚不足够,她略一思忖,又道,“若您对竹山朗的字画感兴趣,不如我再帮您打听打听,看看是否还有其他收藏?”

    “那便不必了,”他搁下手中的笔,“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这般开口,已非君子所为,宋小姐莫要再陷我于不义了。”

    “只是——你方才提到,这幅字是朋友所赠,不知你这位朋友,是何来头,竟能随手将竹山居士的大作相赠与你?据我所知,这幅字本应收藏在御书房,她有何手段,竟能从陛下那里讨要到这样的珍品?”

    不知是出于女人敏感的天性,亦或本能的防御,宋霁兰并不愿在他面前提起卫沅,尽管她身份低贱,但光是那幅皮囊,便足以对她构成威胁。

    可是,她又万般不愿错过能同他说上几句话的机会,便挑拣着回到,“倒也不是用了什么高明的手段。这位小友乃是卫槊将军的堂妹,圣上顾念卫将军整顿军务之功,便将这幅字赏了下来,卫将军又将其赠予了沅妹妹。”

    她话锋一转,忽然莞尔笑道,“说起来,卫将军对这位妹妹还真是不一般,不仅亲自将她从徽州接到京城治病,让她长居将军府,便是圣上御赐下来的东西,也是说送就送,毫不吝惜。”

    陆行之岂能不明白她话里的暗示之意,心里忽而涌上一股烦躁,只觉无趣,本来还想多问几句,却又觉得这番对话真真无甚意思。

    他的语气冷了下来,“卫将军心疼自己的妹妹,无可厚非,只不过那便是人家的家事了,这般妄议,于姑娘家的名声多有损毁,实在有失体面!”

    听他如此说,宋霁兰的心里涌上一股委屈,酸意直冲眼底,几乎要泛出泪来。他语调不重,话里话外却充斥着对她的责备,她不过是随意调侃两句,何至于此?

    若单单是指责她也便罢了,他竟还这般维护卫沅。宋霁兰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不愿在陆行之面前提起卫沅其人了——上次马场出事,便是他救了她,还护着她回来的!

    而陆行之自那以后,亦是收敛了许多,听爹爹说,世子殿下最近已甚少去花街酒肆招惹那些雅妓名伶了,反而大半时间都在府里忙些什么。他说这些话时,眼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激动,仿佛陆行之的改变,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让浪子回头?

    宋霁兰不愿去细想,只要他能变好,总归是错不了的,虽然她觉得从前他也不差——她从未像周遭人一般看待他,亦从不觉得浪荡纨绔是他的本性,纵然他终日里花天酒地,做尽荒唐事,她也只觉他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正因如此,她心里更是对他产生了一种既怜又爱的感觉,万般放不下。

    “殿下说的是,”她收敛心神,“这是沅妹妹的家事,不提也罢。今日家里有新鲜的鲥鱼送过来,这种节气里极是难得,不知殿下是否愿意一试?”

    “不必了,”他冷冷道,“我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宋大人所提之事,我已禀报父王,不日将会有回音,叫他稍安勿躁吧。”

    言罢,也不多留,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留下宋霁兰一人待在偌大的房间里,痴痴如望夫石般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沚汀从宋府回到家中,摒退下人,只留下又英,而后将宋府之行一一说与她知晓。

    又英听到她在宋府书房翻找时差点撞上宋渊,顿时惊得浑身冷汗都冒出来了,虽然此刻小姐就好端端站在眼前,但想到那时的场景,她还是惊慌不可自抑。

    沚汀从袖间拿出那封父亲的手书,细细将其展平,再次逐字逐句读过,更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宋渊恐怕早已不是咱们过去认识的那个宋伯父了,”她叹道,“也或许,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宋伯父,是咱们自己识人不清。”

    “小姐,会不会是宋渊害怕老爷将此事呈报陛下,才,才这般,这般……”又英结结巴巴,惶恐到不能言语——那可是与老爷有着莫逆之交的宋渊啊!他在颜家人面前一向亲善有加,府中之人提起他没有不说个好的,难道这一切,竟从来都是他的伪装?甚至说,颜府的灭门之灾,都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才这般杀人灭口?”她接着道,“又英,从这一刻起,我们须得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了。现下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敢说是,亦不敢说不是,只是又英,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我们证实了这样的猜测,”她停了停,似是在心里坚定着自己的想法,“那他宋渊,便同任何一个杀人犯也没有区别。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他是当朝尚书,也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惟其如此,才能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

    又英点点头,只觉得她们接下去要走的路,又艰难了几分。对于颜府一案的凶手,若纯粹只有恨,那便有源源不断的前行力量,只管与其对抗便是;可若爱恨掺杂,那便要难上许多,譬如在沼泽中前行,心志不坚者,随时会被其吞没。

    沚汀重又将那封信折好,小心收了起来,日后说不定有派上用场的地方。只是不知,倘若宋渊发现此信被盗,会作何反应——她有些后悔,本来应当准备的周详些再行动,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时那样的境况,容不得她考虑那么多,现下只盼他晚点发现,给她们多留点时间。

    这天夜里,突然下起大雨,打在屋檐上哗哗作响,沚汀于睡梦中惊醒,却见又英掌灯走了进来,轻声道,“小姐,将军回来了。”

    她闻言,顿时睡意全无,天气这般恶劣,他还夤夜赶路,莫不是发生了何事?

    她披衣起身,去到前厅等候,不忘吩咐又英煎上几碗姜汤,供他驱寒。

    灯火如豆,在斜风细雨中微微晃动,可正是那一点微弱如流萤的火光,于这苍茫天地间散发出无尽的光明与温暖。

    那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前厅一隅,一张倾尽世间所有美好言辞也难描难画的脸,被这样温暖的光线包裹着,显得分外的平静温良。

    近乡情怯,卫槊行至门前,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披着星辰与朝露回来,等待他的,除了一座冰冷的府邸外,再无半分人世间的温暖。

    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为他立黄昏。

    而现下,于纷纷雨幕中,有一人,独自在那里安静的守候,只为迎接他的归来。

    他静静立于门前,全身心的沉浸在这种温暖感受里。门外的雨声仿佛渐渐消失,疾行千里的疲惫也再感受不到,他的四肢百骸乃至五脏六腑,此刻都充盈着一种久违的暖意。

    “你回来了,”她回头,见他立在门外,忙迎了上来,肩上的披风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在地上。夜风微凉,这般吹进来,冻得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卫槊并未言语,默默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屋外的凉意。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散发出干净的味道,头发似是才堪堪擦干,发尾还在滴着水,洇湿了一小片衣服。

    他站在她面前,熟悉的感觉瞬间包裹住他,鼻端充盈着那股熟悉的淡淡芬芳,那颗疲倦躁动的心,似是瞬间安定了下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犹豫了片刻,还是递给她,“天凉了,赶快披上吧,小心着凉。”

    她依言接过,默默披衣上身。

    两人都未言语,前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只闻门外滂沱雨声,细细的温情与暖意涌动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此时无声胜有声。

    又英端着参汤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小姐正低头整理着披风上的系带,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珍珠般的光泽,卫将军站在她的侧前方,视线专注的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里透出又英不曾见过的缱绻温柔。

    这样温馨美好的画面,却看的她惊心动魄,卫将军那般眼神,便是从未经历过爱恋的她,亦能看出来分明充满着少年慕艾——从前郕王世子看小姐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那时,小姐尚是颜府千金,与世子殿下正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可是眼下,她们背负起这样的命运,少年将军的爱慕,对小姐来说,究竟是福是祸呢?

    又英轻咳一声,打破了眼前场景,“小姐,依着您的吩咐,姜汤已经熬好了,还请将军趁热喝了吧。昭忠将军那边也已经送过去了。”

    卫槊点点头,接过那晚熬得浓浓的姜汤,一饮而尽,一股热流顿时涌入腹中,暖暖的甚是熨帖,瞬间抚慰了彻夜奔波的疲累和烦躁。

    他将碗放回托盘,对又英道,“有心了。”

    又英点点头,便端着托盘退了出去,抬头望见天边已现鱼肚白,大雨初歇,朝霞泛出浅浅的粉色,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但诚如小姐所言,再浓重的夜色,也终将过去,云散雨歇,终有得见艳阳的那一天。

    屋内,沚汀与卫槊相对而坐,她斟上一碗酽茶,慢慢喝着提神,一边听他讲述此次凉州之行。

    “按着线人提供的情报,我们寻到了那家黑市,”见她放下茶碗,他方道,“几乎问遍了黑市上所有的商贩,都打听不到任何近年来集上与突厥人的毛皮交易。”

    他抿了口茶,似是不胜其苦,微微皱了皱眉,“怎么喝这么浓的茶?可知酽茶伤身?”

    她笑了笑,不在意的道,“只是偶尔为之。昨夜没睡好,怕白日里打不起精神,这才沏上一壶,下次不会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敷衍之意,知她不愿细究此事,便只默默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实则在圣上几次施压下,凉州官府一直在大力查处边境贸易,尤其是皮毛牲畜类,但凡有违令,一经发现,罪及全家,且若及时举报,经官府查证属实,依据交易数额,举报者还会获得相应犒赏。”

    “官府如此恩威并重,大力管控,早将凉州的边境贸易管的如铁桶一般严实,等闲人是不敢也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趟这趟浑水的。”

    “所以,敢于以身犯险的人,要么是受到巨额利益的驱使,要么,是有官府之人从中支持?”她忍不住问道。

    他点点头。“一旦事涉官府,我们便处处受制。”

    想来也是。不然,以他的能力,又何需在凉州待上这许多日,恐怕个中艰辛,很难为外人道也。

    “你还记得在麓山断崖下救了我们的那位大叔吗?”他突然问道。

    “记得,”她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样的经历,别说时隔不久,便是至老至死,恐怕都不会忘记。

    “此次我特地邀他同往,”他道,“大叔曾在凉州经营数年,无论是对于突厥,亦或凉州,都谙熟于心。”

    那是自然,她想,当初大叔为了达成卫济将军的遗愿,曾深入突厥腹地,加之又在玉门关生活多年,去凉州办事,恐怕他们身边再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多亏有他帮忙,才让我们搭上了突厥人的线,”他又抿了口茶,只觉那茶汤虽入口苦涩,却回味甘甜,渐渐的有些上瘾,“其中多有曲折,暂且按下不表,总之我们守候多日,终是抓住了那名突厥人。”

    “他架不住拷问,亲口承认,他所行之事的幕后主谋,乃是郕王府大管家,吴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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