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之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渐渐融合在夜色中,眼神中露出了一丝疑惑。

    这兄妹二人之间,看似感情甚笃,细细想来,却颇有蹊跷。

    他在京城为质数年,与卫槊这位表兄的交情虽谈不上多深,但逢年过节,宫中相聚,总还是时有见面。

    一年多前,他尚未听说过卫槊还有这样一位惊为天人的堂妹。她这番容貌姿色,乃至气质谈吐,莫说是在京城,便是在徽州,也早该在坊间流传的人尽皆知才是,可是,徽州百姓却无人听闻过卫家有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儿。

    这也便罢了,听闻卫沅从小体弱多病,便是此次北上京城,客居卫府,亦是为了方便寻医问药——既是从小体弱多病,何以现下才来到京城求医?再者,看她的样子,身材纤秾合度,脸色莹白红润,哪里像是久病不治的样子?

    诚然,抱在怀里的时候,确是有几分瘦弱。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同她的几次偶遇,仿佛总是能在她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他心下升起几分黯然,有些后悔方才没有离得近些,否则还可听到她们在说些什么。

    他本是因着上午之事心中烦躁,想趁着月色出来走走,这般信步走到树林里,才突然看到湖边站着的二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一眼便认出了她——月光在她身上裹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仿佛是月下翩跹而来的仙子。

    他先认出了她,继而才认出了站在她对面的卫槊。他虽非君子,却也不想偷窥二人之事,正欲离开,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便那般立在原地,透过层层树木,看着他们。

    月色撩人,郎如青竹,妾似昙花,端的是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美好到让他生出一种想要破坏的冲动——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却不敢苟同。能说服自己放弃的,必然不是真心想要拥有的,否则,又怎能不奋力争取,甚至以命相搏?更何况,既然别人可以得到,又焉知自己不能?

    他彼时不敢靠近,卫槊内力高深,一旦有所动作,必然会被他察觉,惹出许多是非来。然而他已不可抑制的卫沅生出了好奇之心——他总觉得,她的身上藏着一些秘密。

    卫槊送沚汀回到帐中,有了他送来的兽皮褥子,这一晚,她得以免受寒凉侵袭,睡得分外舒坦。

    次日,麓原围猎正式拉开了帷幕。

    沿袭往年的规则,参与狩猎的众人,按照抽签结果被划分成了若干小组,而后在规定的时间从指定地点出发,进山狩猎。约莫至申时,以鸣金为信,在一个时辰内回到大帐,由钦定的评审按照捕获猎物的等级、数量等,排定名次,每日的三甲,都会受到皇帝的重赏。

    说来也奇,似卫槊、陆行之等个中好手,却从来无缘三甲,究其原因,倒不是猎物的等级或数量不够,而是二人不是缺席围猎,便是未能按时折返,错过了指定的评审时间——再是皇亲国戚,亦不能违背陛下亲自定下的规则,未能按时返回便只能以失败论。好在围猎一事,只是博个彩头,是否能斩获三甲,却也无伤大雅。

    去年的魁首,乃是许如月的哥哥许立庭。那日,他与自己的队员走散,却在鸣金之后的半个时辰内猎回了一头熊——惯常狩猎的人都知道,熊是最难捕获的猎物,尤其是膘肥体健的黑熊,普通弓箭根本无法穿透那层铠甲般的皮毛,却不知许立庭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其猎了回来。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致命的两箭分别是从黑熊的左右眼射入,力道之大,几乎贯穿其头骨,如此一来,这张熊皮便罕见的未有任何破损,得以完整的留存下来,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博得三甲头名了。

    许如月自是替哥哥高兴,按照规矩,三甲头名的猎物是可以自行保留的,或出售,或赠人,陛下都乐见其成。如月便打定主意想要从哥哥手里要来这张皮子,谁成想,他却非要将这块皮毛赠与卫槊,只道若非是他相帮,今日有无命回来都尚且未知。

    既是送给卫槊,如月便也作罢,反正他的迟早也是她的。

    由于去年许立庭的表现太过出彩,是以今年众人亦纷纷看好他成为首日三甲,这次,他将同卫槊、陆行之等人一道,从麓原南边出发,进到大河边的山林里狩猎。

    是日,天将放亮,众人便在皇帝的号令下向着猎场进发——男人们自去狩猎,女眷们则在帐中耐心等候,仿似又回到了男耕女织的生活,别有一番趣味。

    有心者,则会借此时机相互拜访,拉近关系。对于上流社会来说,这样的交际亦是十分必要,许多官场上谈不了的事,说不了的话,在这样私下的场合里,借着女子之口,反而更容易达成。

    于沚汀而言,这亦是一个接近玉娘的绝佳机会——陆行之进山围猎,同时也带走了世子府的大部分精锐,只留下一些仆妇在帐中看顾,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她带上平日里惯用的几味香料,便向着玉娘所在的营帐走去。

    行至帐前,果见今日的守卫较平日里松懈了不少,似玉娘这等侍俾所住的帐篷外更是无人值守,她在帐门外轻敲了几下,里面的人便应道,“请进。”

    她掀起帘子,行至帐内,见内里收拾的十分齐整,正在柜前拾掇的女子听见声音转过身来。

    。

    那女子对她行了礼,“卫姑娘好。姑娘怎么有空屈尊来到奴婢帐中,有事吩咐便好,这般亲自前来,当真折煞了奴婢。”

    沚汀道,“你如何识得我?”

    玉娘掩口一笑,“但凡是见过您一面的人,恐怕都再也忘不掉。昨日大帐中的惊鸿一瞥,奴婢在心里记了好久,今日近看,您的容貌竟比远观更美,是以奴婢一眼便认了出来。”

    沚汀有些羞赧,只道,“听闻念念姑娘极擅制香,故此特来请教。”

    玉娘道,“姑娘谬赞了,倒也谈不上擅长,只是平素里酷爱玩弄罢了。若是有用得上奴婢之处,那是奴婢的荣幸。”

    沚汀见她应对得体,果真如大叔所言,已经完全不似小门小户出身,倒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一般——不知她这些年来都经历了些什么,亦不知她付出了多少努力迫使自己做出改变,她只知道她做的非常好,假如她是吴连,亦不会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任何疑心来。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恐将更加难以取信于她。

    “念念姑娘可曾听过“浮生一梦””?沚汀问道。

    玉娘闻之微微色变,不禁反问道,“据奴婢所知,此乃禁香,姑娘却是从哪里听说?”

    “念念姑娘莫要担心,”见她神色不安,沚汀安抚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听闻此香有宁神之效,闻之可让人很快入梦,且不会惊醒。我有一位好友,因家中突逢变故,亲人离世,她十分痛苦,整日整夜无法安眠,形容消瘦,憔悴不堪。”

    “我不忍见她如此,百般劝说,只是她心门已闭,神智混沌,完全听不进他人劝解。大夫来瞧过,说她的身体虽并无大碍,但若长此以往郁郁寡欢,不肯进食的话,恐将酿成大病。”

    沚汀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与她情同姐妹,实在不忍见她如此,百般搜罗各种偏方,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听闻此香,便想着是否能制成这味香,至少能先让她好好休息,再论其他。”

    玉娘闻此,眼里盛满同情,不禁问道,“敢问姑娘,您的这位朋友,是遭遇了何事,才会如此呢?”

    “说来话长,”她专注的看着玉娘,不肯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家中虽不富裕,却也衣食无忧。父母膝下,便只有她这一个孩子,自是视若珍宝。”

    “她本已与邻家阿哥许下亲事,却因姿容出众,被城里的恶霸少爷看上,便想要强娶回家。”

    “她的爹爹和邻家阿哥为了保护她不被恶霸欺辱,竟惨遭杀害,便连她那柔弱的母亲,亦被那恶霸一脚踹死。”

    “一夕之间的飞来横祸,不仅让她痛失双亲,还失去了爱人。那恶霸家中权大势大,她自觉无法为他们报仇,只恨不能随他们而去,却被贴身的丫鬟救了下来。”

    “那丫鬟寻到我,只求我能救她家小姐一命。我四处奔走,多方为她求医无果。医者固然仁心,却只能治病,不能救心。”

    “我思来想去,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浮生一梦上。或许,借助此香的功效,能让她先将心境稳定下来,再慢慢劝说,方可救她一命?”

    沚汀说话间,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玉娘——她掩饰的很好,但她还是在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痛楚与愤恨。

    这样强烈的感情虽然短暂,却极其剧烈,火苗在她眼里燃起的瞬间,她只觉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沚汀心下稍安,只要她还有反应,她便有把握能说服她。

    玉娘拿起帕子,低下头,拭了拭眼里的泪,再抬头时,眼里已恢复了清明。

    “卫姑娘大义,”她叹道,“只是如此恐怕不是长久之计,说到底,遭受打击的是那位姑娘,能帮助她站起来的,亦只有她自己。”

    “再说这浮生若梦,”她接着道,“您可知它为何被列为禁香吗?助人入梦,让人安眠固然是它的药效,然是药三分毒,长期使用此香,不仅会让人上瘾,还会致幻。”

    “便如同它的名字,浮生一梦。传说上瘾之后,点燃一支香便可昏睡上一整日,做上一整日的梦,梦境里,都是自己的前世今生,而醒来后,已不辨虚妄与现实。”

    “在奴婢看来,幻境固然美好,却始终是幻境,现实即便残忍,却是真实的存在,哪怕要忍受无边折磨,如身在地狱,那种痛亦让人能感知到清醒地活着。活着,然后才有希望。”

    沚汀眼光灼灼的盯着她道,“念念姑娘所言甚是,我见你似乎颇有感触,不如你帮我劝劝这位朋友?只要她能振作起来,我愿倾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助她复仇。”

    玉娘垂下眼,盖住了眼里的情绪,继而笑道,“卫姑娘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个洒扫婢女,如何能有这样的本事?若是为制香之事,奴婢尚能告知一二,若论救人,只怕奴婢亦无能为力。”

    沚汀见她不肯松口,知道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便从袖袋中拿出几味香料,一一摆放在她眼前,“既是如此,那便罢了,烦请念念姑娘帮我看看,若要制成浮生一梦,可是需要这几味材料?”

    玉娘果真认真揣摩起来,稍顷,便鉴定完毕,对着沚汀道,“这些材料都是上好的成色,断无问题,只是尚缺了一味犀角,姑娘手上若没有现成的,奴婢这里倒是还有些,您若不嫌弃,拿去自用便可。”

    沚汀忙道,“这味是有的,我方才忘记取出了,你看看可是这个?”

    她着急忙慌的在袖袋中翻找,不小心掉出一块玉佩,堪堪跌落在桌上。

    玉娘看到那物件,顿时脸色遽变——像是平静的面具被撕开了一道裂口,不复先前的淡定从容,急问道,“姑娘这块玉佩却是从哪里得来?”

    沚汀道,“是一位大叔所赠。”

    “那位大叔,”说话间,她已满脸是泪,神色凄惶,直看的沚汀心碎,“他,他容貌上可有何殊异之处?”

    “若说殊异之处,”她想了想,“他的脸上,有一道从左眉贯至鼻尖的刀疤。”

    玉娘闻言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案上,无声啜泣,只能从她背部的剧烈起伏看出她此刻的心痛。

    那无言的哀泣,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她亦不忘隐忍压抑自己,亦不敢大声宣泄出来,唯恐招来猜忌。

    “他是你的父亲,对吗?”沚汀低声问道。

    玉娘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她,点了点头,问出了她压抑了许久的问题,“他还活着吗?”

    沚汀不忍看她难过,忙点点头,“你放心,他很好。”

    玉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如此真诚,同方才的客套直如云泥之别。

    “您知道我的过去,”她紧紧地攥着那枚玉佩道,“您方才所讲的那个故事,不是别人,正是玉娘的前生,您还说想要帮助那位朋友,可是我爹爹求您来帮我复仇的?”

    “非也,”她道,“玉娘,你爹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他唯一所求,便是希望你能安好。”

    玉娘闻言,泪如雨下。

    “当年,他在那香料铺子里认出了你,却无法同你相认,你可知后来,那掌柜的见他形容落魄,竟叫人将他打落悬崖。”

    “好在上天垂怜,侥幸大难不死,他在悬崖之下独自生活了数年,若不是念着你尚在人世,怕他死后无人照料,恐怕他早已不会苟活。”

    玉娘恨道,“那掌柜竟然欺瞒于我!当初他明明答应我会帮爹爹寻好落脚之地,我想着自己同他颇有交情,加之他一心想要攀迎世子,料他应是会好好照料爹爹,谁知他竟如此阳奉阴违!”

    “那日我同爹爹店里一别后,便回到了世子府,几日之后寻了个机会,复又去到香料铺,那掌柜的只道爹爹不愿留在京城,却又不肯告知何故,竟不辞而别,我一心以为他是要去找吴连复仇,是以也不敢多问,只得在吴连身边多加留意,谁知这一别,竟又是数年。”

    她神色哀戚,为父亲的坎坷经历感到悲伤,也因掌柜的心狠手辣感到愤恨,又想起一事,问道,“姑娘方才提及我爹爹被打落悬崖,那您又是如何遇到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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