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声回头,此时彤云向晚,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温柔地覆在她脸上,泛出一层金色的光晕。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他母亲的胡服穿在她身上,竟是如此妥帖,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而她,在这身装扮的加持下,亦是他未曾见过的绝色。

    “镜儿,”他忽然唤道,“夜里寒气重,去拿姑娘的披风来。”

    镜儿“哎”了一声,便匆忙去取。

    她从身后为沚汀罩上披风,正欲绕到前面替她整理,卫槊突然伸手,一言不发的系了起来。

    沚汀手上捧着暖炉,一时之间腾挪不开,只得赧然垂下双眼。这一低头,便看到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根根修长,如竹节般,煞是好看。

    他的动作说不上如何灵巧,甚至略显笨拙,有几下还缠上了她的发丝,又慌忙挑了出来,显是并未做过这种事。

    镜儿心疼不已,忙道,“将军,还是我来吧。”

    “这便好了,”卫槊口中说道。他的确从未做过这种事——他从来不在乎这些,便是自己的披风,通常亦是胡乱裹上,不会散开便好。

    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股冲动来,这明明不是他擅长的事,亦不是他计划中的事,有镜儿在,又哪里需要他亲自动手?可是那双手仿似有了自己的主张,不同他商量,便径自伸了出去。

    几下耽误,金乌已完全西沉,带走了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星子隐现,夜宴即将开始。

    两人入场时,果然已是有几分迟了,稍好点的位置,都已被有心的男女三三两两的占去——然而这便是夜宴的恣意和快乐。没有座次的划分,无形中消弭了男女之防和高低贵贱,尽可以挑选和亲近之人围坐在一起。

    卫槊指了个靠后的位置,那里近外围,离篝火稍远,亦离热闹稍远,在这样的夜里,想来是会有些冷,但胜在清净。

    她点点头,二人便向着那边走去。沚汀身上裹着宽大的披风,又戴上了风帽,既可避寒,亦能掩人耳目,他们都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引起任何关注,只需平静顺遂的度过这一晚,明日便可返回京城。

    甫一坐定,仆人们便呈上了滚烫的炙鹿肉与烈酒——正是冬日里最好的搭配,鹿肉是今日下午才猎回,新鲜无比,炙烤的火候又恰到好处,饶是沚汀过来前已用过点心,腹中并不饥饿,亦是被其香味勾的食指大动,浅尝了几片。

    槊见她吃的香甜,也是胃口大开,他吃过数次炙鹿肉,却从不觉得像今日这般美味。

    及至用罢饭,二人闲聊起来。卫槊话少,大部分时间都安静而专注地听沚汀讲述白日里的趣事。

    她们明明身在宴席,却又仿佛自成一处,与周围的喧嚣热闹泾渭分明——那是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只属于两个人的静谧美好,他们不走出去,也再无人能进来。

    陆行之注视着二人,只觉明明那一隅光线幽暗,映入眼帘的场景却分外刺眼。

    自打卫沅入场,他便注意到了她——说来可笑,明明被宽大的披风盖得严实,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看着她跟着卫槊去到角落的位置坐下,看着她对着仆人呈上的美酒佳肴浅尝辄止,亦看着她满面含笑的同卫槊说着什么。

    而卫槊看她的眼神——都说男人最懂男人,他看到的,是那双眼里分明饱含着恋慕之情。

    他喜欢她,卫槊喜欢卫沅。

    这个认知让陆行之感到惊讶,亦生出几分燥郁,只是尚未等他想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宴会上便传来一阵喧闹,众人纷纷离席,身边的侍从见他无动于衷,忙提醒道,“世子,射柳开始了。”

    射柳,亦是陆氏先祖从西境带来的习俗之一——时人尚武,尤以箭术为甚,有百步穿杨者,皇帝必当青眼相加。

    而夜宴上的射柳,虽是玩乐,却比平日里更难上许多。一则夜间光线太暗,不易视物;二则天气寒冷,若持弓时间稍长,手指冻僵,便会失了准头。可要的也是这难度,若非难上加难,又怎能突显强者风范,从而让这些眼高于顶的少年们心悦诚服呢?

    仆人们已将柳枝零星的散插在地上,那便是少年人们接下来的目标,成败与否,便都系于这小小的柳枝一身。

    说是散插,却也并非毫无规律,如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同样是就地取材的红柳枝,有的是整根剥去外皮,有的是直接插于地上,还有的则是剥去部分外皮,呈现出一圈一圈的环状来。

    这便是射柳的难度所在了——红柳枝韧性极佳,本就不易折断,要以利箭折之,不但需要射箭者有极精的准头,还要有十足的力道,否则,柳枝只会弯而不折。

    在这样的夜色里,剥去外皮的红柳枝,通身洁白,更易瞄准,是以难度最低;而直接插在地上的,因外皮色深,不易视之,难度居中。

    最有意思的便数这环形剥皮的红柳枝了,一圈深,一圈暗,圈圈交替,命中最上端深色者,乃是当之无愧的神箭手,只因那处不仅极难瞄准,亦最难受力;往下,则先看位置,再看颜色。若一言以蔽之,便是上难下易,深难浅易。

    这样的活动,说是玩乐,亦掺杂着几分竞争——又有哪名男子,不想拔得头筹呢?更何况,围观者中可能还站着自己心仪的女子,若能在心上人面前出彩,那份满足,又岂是普通的赏赐可比?

    “取我的弓来,”陆行之的目光仍牢牢盯着那两人,口中冷冷道。

    侍从忙应声去了,不多时,便取了他的角弓来。

    陆行之提着弓,似是闲庭信步般走到那二人桌前,道,“这不是卫表兄嘛,怎么坐到这么偏僻的角落里了?”

    卫槊扭头,见是陆行之,回道,“既是夜宴设席,便是与人坐之,何来偏僻一说?”

    陆行之弯了弯嘴角,道,“表哥说的是,是行之小器了。说起来,陛下几日前赏了表兄一张好弓,不知今日我可有眼福,得以一览表兄的神箭术?”

    卫槊只觉陆行之今日行为格外怪异,竟似无端挑衅——平日里二人也算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何以今日竟主动相询,甚至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他本就不耐他打破眼下的氛围,当下更是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巧,我今日未带弓箭,世子若想射箭,自便就是。”

    陆行之见他如此,非但不肯退让,反而不依不饶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表兄的帐篷不远,我便派子庸过去替你取来好了。”

    若说方才只是有几分怀疑,这几句话出口,卫槊便断定他是寻衅无疑——既是他无礼在先,自己便也不再客气,“我今日不想挽弓,世子若想比试箭术,还请另寻他人吧。”

    言罢,便再也不看他,只自顾自低头饮酒。

    陆行之笑了笑——卫槊越坚持,他便越想逼他离开,他不及细究这股执拗究竟为何,只知执意如此。

    他看了眼一旁的卫沅,灰色的披风下露出红色的裙角,想来是穿上了胡服。她的头上插着一枚海棠花簪,他忽然想起,似乎每次见着她,她都戴着这枚簪子。似今日这般胡裙点妆,本不适合佩戴这样的首饰,可她依然戴在头上,想来对她而言,那枚簪子定是极重要的物事。

    他忽然闪身上前,电光石火间拔下了她头上的簪子,握在手里。

    沚汀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不由惊呼出声,卫槊正低头饮酒,闻声下意识便伸手拔剑。

    二人之间的动静引起了一阵骚乱,众人回神之际,只见卫将军的剑正架在郕王世子的项上,离喉头只有寸许。

    宋霁兰的目光时刻追逐着陆行之,眼下早已拉着许如月围了过来,担心的注视着他。在这样的场合亮出兵刃,已是大不敬,以卫槊和陆行之的身份地位,二人又是表兄弟,竟何以兵戎相见?

    陆行之笑了笑 ,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道,“不过是看卫小姐头上的簪子好看,想把玩一下而已,表兄何至于此?”

    “那不是你可以动的东西,”卫槊既恼他亵渎于她,又担心他发现簪子里的秘密,进而怀疑起沚汀的身份,声音不免带上三分焦灼,“奉劝世子物归原主。”

    他把玩着簪子,似是毫不在意近在咫尺的剑锋,“那便要看表兄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表兄同我射柳三局,若是你赢了,我定当原物奉还;若是你输了,” 他将簪子放在鼻端嗅了嗅,做出一副轻薄样,无赖道,“这簪子我也很喜欢,便算是表兄输我的了。”

    卫槊见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气极反笑,“既是同我打赌,怎能拿别人的东西下注?便是要比试,也当先将此簪还给堂妹。”

    他越是维护她,陆行之心下便越是烦躁,挑衅般道,“我见表兄对卫小姐不一般 ,恐怕只有拿卫小姐的饰物,才能请得动表兄。”

    此言一出,一旁站立的许如月当即变了脸色。

    她一直认为卫槊对卫沅的好,只是因她身体孱弱,千里投医,他时有关心呵护亦不为过,卫沅虽容色倾城,卫槊却也不是那种沉迷美色的轻浮之人。可是陆行之的话,却如一耳光狠狠打在她脸上,让她不由怀疑起自己以往的种种认知。他关心她的身体也便罢了,便连她头上的一根簪子,别人也碰不得分毫?为了一根小小的簪子,他竟格剑于郕王世子的项上,在他眼里,卫沅的一根簪子竟大过了郕王与陛下的脸面?

    “不成,”卫槊态度坚决,半分也不肯退让,“我可以与你比试,但这根簪子,必须立刻还给堂妹。”

    陆行之见他言辞间已答应同自己比试,便也见好就收,“既是如此,子庸,去表兄的帐里替他取弓来,”又将簪子递给沚汀道,“如此还是多谢卫小姐了。”

    不待沚汀伸手,卫槊一把将簪子夺了回来,递给她道,“收好了。”

    沚汀点点头,伸手接过,却不欲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戴回头上——她清楚卫槊为何如此执着于拿回它,亦怕此物再引起任何纷争,泄露其中暗藏的机密。

    子庸很快取了弓回来——正是几日前陛下于大帐中赏赐卫槊的那张灵宝弓,弓是好弓,只此时用来比试,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再好的武器,使用起来都需要有个磨合的过程,上古宝器更是有着自己的灵性,有认主之说——若非命定之主,不仅无法驾驭,强行使用甚至会遭其反噬。

    自那日皇帝赐下此弓,它便静静地躺在卫槊的帐篷里,此番还是他第二次触碰它。

    他从子庸手里接过弓箭,便往射柳场地走去。他知道众人的注意只在自己和陆行之身上,只要他们离开,沚汀便有了喘息的余地——成为众矢之的的难堪,他不想她再经历一次。

    陆行之提着自己的弓,跟在他身后,也走向了射柳之地。

    此时夜空无云,星月正盛,正是比试的好时机。

    按着射柳的规则,三局两胜,每一局都可由射箭者自行选定目标,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博弈。这不仅仅是箭术的比拼,更是策略和信心的比拼,难度大的标的自然得分高更易胜,与此同时,风险却也更高,若是射矢不中,不仅一分也无,还会贻笑大方。

    随着号官一声锣响,第一局开始了。

    因是陆行之挑起的比试,照规矩理当由他先行,只见他挽弓搭箭,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众人只道郕王世子年少进京为质,坐享京城富贵,却不知从他幼时被立为世子起,便被郕王寄予了厚望。

    凉州地处西境,是抵抗突厥的最前线,便是普通百姓,也少有不会挽弓之人,到了郕王这里,肩负着维系一方安定的重任,对箭术更为重视,陆行之从拿得起弓箭开始,便在郕王的亲自教导下开始练习箭术,至今已有十余年,便是后来寄居京城,亦从不敢荒废这童子功,甚至专门在府里修建了靶场,只为时时修习。

    这也正是他敢于挑战卫槊的底气所在——这世上若还有人能赢得了卫桓温,那也便只有他陆行之了。

    嗖的一声,利箭离弦,破空之声清晰可闻,足见这一射的力道。

    “环靶,黑十。”远处站在一射开外的审官高声唱道,意味着陆行之方才这一箭正是最高难度,命中了环形柳枝最上方的黑色部分。

    围观众人皆发出惊呼之声——已许久不曾在夜宴上见过如此箭术了,前些年郕王世子和卫将军都不曾踏足射柳场,最好的成绩也便是去岁许立庭射下的环靶白七,当时众人还眼热于圣上赐给他的金弓箭呢,没想到从郕王世子却是深藏不露。

    站在一旁的子庸却兴奋不起来,只担心的盯着陆行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世子还是人质的身份,他明知此举必会引起皇帝的注意和怀疑,却仍要下场比试,小不忍则乱大谋,赢过卫将军,当真那么重要吗?

    陆行之放下弓,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鬼使神差的向着卫沅所在的方位看去。

    她同宋霁兰站在一处,却又茕茕孑立,如暗夜里独自盛放的空谷幽兰。

    她正同宋霁兰说着什么,并未看向置身于喧闹中心的自己——陆行之略带失望的收回目光,重又关注起卫槊的表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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