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夜,宾客尽数散去,老太太铁青着一张脸,瞧着沈念半晌道:“鹭儿和歆儿两人怎么样了?”

    沈念睫羽眨了眨,今晚一个伤得突兀,一个晕得突兀。“姬夫人已经醒过来,华夫人的手也找郎中包扎过了,二人无碍,祖母放心就是。”

    苏大娘子站在边上,瞧着她道:“今日状况频出,传出去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议论咱们沈家。”

    沈念瞥了苏大娘子一眼,见她眼底除了问责,还有一丝玩味,顿时多了几分烦躁,硬压着嗓子道:“这些都是意外!”

    苏大娘子道:“韩家小姐落水是意外,薄太太迷路是意外,那韩家大郎君带了匕首进来难道也是意外?身上藏着凶器,又是怎么进来的?倘若有人借机行刺老太太和都护大人,看看你还能不能说得这般轻巧。”

    沈念瞪起了眼,这位难缠的婶子,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教训她的机会,偏她又辩解不了,手上帕子快要被她绞碎,只将头偏向一边。

    今日许大娘子来得早,他们在一起寒暄了会,又聊起了华夫人的事。许大娘子添油加醋,将华歆说得如何跋扈,如何装模作样,恰好说到她心坎里。忽然之间二人关系拉近不少,所以就没让府上的嬷嬷们细查,偏韩大郎君身上就藏了匕首。

    老太太瞧着她一脸不服气地样子蹙眉道:“往日里跟你说了多少次,詹嬷嬷早早处置罢了,你偏不听,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由着闹出一个接一个事端。你念着她是你母亲的旧人,这是好意,可不能坏了我都护府的规矩。”

    她将拐杖往地上一蹬,长叹一声,扶着嬷嬷上了小轿,回了曲鹤小筑。

    望着离去的轿子,苏大娘子接道:“不怪老太太生气,下人目中无人,怠慢来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这些宗亲们可以不计较,但是别人可不一定,传出去大家议论纷纷,让老太太和都护大人的面子往哪放?”

    沈念眼睛里闪着焰火,一张脸憋得通红,转身回了房。

    .

    知春亭里,为华歆包扎伤口的人刚走,来人只是郎中的小跟班,简单随意包扎了下。

    隗儿正给华歆铺着被子,愤愤不平道:“大小姐骄纵惯了,夫人有什么义务帮她瞧孩子,那刀又没有划在嫣儿身上,大小姐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夫人斥责一通,谁欠她似的。”

    华歆瞧了瞧手背上的纱布,上面还泛着殷红地血,姬夫人好端端地昏过去了,似乎就是因为这鲜血。“大小姐是做母亲的,一时情急而已。”

    “大小姐无论在谁面前都是高人一等的模样,她分明是瞧夫人讨老太太欢心,心里处处不得劲。夫人手上划了那么大的伤,她问也没有问过一句。”

    “也还好,不是什么大伤。”

    隗儿道:“那么深的伤口,即使好了也会留疤的。”

    华歆将手垂下,往床榻走过去:“只是手背而已,不要紧的。”

    隗儿扶着她躺下:“夫人心善,将来一定会有大福气的。”

    华歆扬唇道:“难怪人人都喜欢听好话,听着是挺受用的。”

    “我阿爹在世时就说人呐要多多行善,多多积福,将来呀老天都会眷顾你的。”

    华歆将手放在枕边道:“你也累一天了,早些去歇着。”

    隗儿给她盖好被褥,这才退下。

    寂静的夜里,华歆呆呆地瞧着帐顶,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在她求助无门的时候,薄瑄杳无踪迹,今天又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就像是平静的湖面,拂过一阵清风,泛起丝丝涟漪,而后又归于平静。

    相比突然出现的薄瑄,今晚沈约抱起姬夫人离开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瞬间的窒息。

    那忽然升腾的醋意,将她吓了一大跳。明明她和沈约并没有见过几面,连正经话也没有说过两句。可是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酸涩,如浓云般在心底翻滚。

    她冗长地吐了口气,昏昏沉沉睡过去。

    半夜时分,嗓子里是火烧火燎地疼,手背也是。她撑着身子下床,想找些水喝,只觉得眼前恍恍惚惚,整个人都站不稳,登时晕了过去。

    知春亭的院子格外亮堂,来来回回地脚步声在回廊下听得清晰又杂乱。

    沈约还没有歇下,他站着阁楼望着知春亭的方向,那里升起灯火。门外有声音响起:“主子。”

    “何事?”

    “知春亭的华夫人晕过去了,隗儿过来让我问问,能不能将水榭的郎中请去瞧瞧?”充玮道。

    今晚所有的郎中都在水榭当差!

    华歆浑身滚烫,像是架在火上烤一样,全身上下难受地紧。迷迷糊糊中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在额头上,耳边是嘈杂的声响,只是听不清楚说什么。

    有苦涩的东西灌入口中,她眉头紧蹙,薄唇紧闭。

    “夫人,喝了药才能好。”

    华歆摇摇头,被刚才的什么东西呛到,不停地咳嗽着。

    隗儿试图再多喂一口:“夫人不喝药,高热怎么退的下去,若是这样烧,人都要烧坏了。”

    华歆依旧紧闭着唇,不愿在喝。脖子那里有温热的液体划过,隗儿小心翼翼为她擦着。

    沈约眉头紧蹙,淡声道:“还有别的方法吗?”

    郎中沉思道:“用冰的帕子擦拭颈部,额头和手心试试。”

    沈约朝后吩咐:“去弄些冰来。”

    昏昏沉沉中,华歆感到有冰凉的东西流窜到手心,脚心,耳后和额头,整个人舒服多了,她慢慢睡了过去。

    睡梦中却很不安稳,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为了见聂舒柔,在雨中站了一整天,聂舒柔丝毫不理会。她想问问聂舒柔为什么这么对她,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直到天渐渐黑沉下去,她颤巍巍地回去病倒,聂舒柔也没有来看过她。

    每次生病的时候,越是沉重的回忆越是扑面而来,充斥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身上好痛,手也好痛,心口也好疼,眼前是聂舒柔冷若冰霜的脸,明明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却是她无法靠近的存在。

    幼年时,她跟世家小姐在一起玩,总是羡慕其他小姐能跟在母亲身后,拽着母亲的衣服跑来跑去,像个小尾巴一样。

    尽管阿爹对她很宠溺,她还是打心底羡慕别人。

    “阿娘,我好想你.....”

    嗓子像是被人钳住了一样,有许多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有许多想要却得不到爱护,那点藏匿于心的疼,总是不经意间就会跑出来,一层一层撕掉她的伪装和假坚强。

    尽管聂舒柔并不像个母亲,可她还是会思念,每每想起聂舒柔,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支支吾吾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隗儿惊诧道:“夫人,你怎么了?别吓我。”

    华歆什么也听不到,只能看见聂舒柔在窗下读这样的一段诗词,她紧闭眼睛带着哭腔道:“阿娘.....”

    隗儿朝郎中道:“我家夫人到底怎么了?明明刚才好些了。”

    郎中慌忙把着脉,沉了会道:“夫人脉浮而紧,是风寒外侵所致,除此之外肝郁气滞,忧思忧虑,致高热反复,还是要喝药,这高热才能退下去。”

    “为什么会着风寒?”听着郎中的话,沈约凛声问。

    隗儿哭出声:“夫人自从来到府上,虽然表面看着没什么,但是她不习惯,饭也吃的少,最长待的就是院子里。加上大小姐和姬夫人总是找夫人麻烦,前些日子还因为衣料的事,罚夫人站在雨里,大小姐又让夫人抄佛经,满满小一箱子让三天抄完,华夫人便没怎么睡,奴婢总觉得她是要生病的,可没想到这么厉害。”

    “药碗给我。”

    恍惚中一股苦涩的液体又灌入口,华歆只觉得好苦,拧着眉抵触。她试图挣扎,就是不肯喝下去,以至于药汁顺着唇角流入脖颈。

    沈约拿着帕子垫在她的脖颈那里,一点一点喂道:“把药喝了,才能继续念《赤壁赋》。”

    华歆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她听到了赤壁赋。微微张嘴,那药顺着喉咙滑了进去。一勺一勺,直到喝完。

    她重新躺在云被里,睡得并不安稳,断断续续说着不着边际的梦话。

    隗儿守在边上,替她擦着额头上的细汗,想着华夫人从进府后经历的种种,眼眶一红道:“说句不怕主子生气的话,华夫人她并不适合后宅的生活。后宅中,哪个是好相与的,且人多嘴杂,平日里说什么的都有。华夫人性子纯净,为人又善良,尽管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还是被挑毛病。”

    沈约半抬着眸子,面无表情。

    隗儿颇有些抱不平道:“主子向来不喜欢外面的人,依奴婢看华夫人也未必是心甘情愿来府上的。主子眼里只有姬夫人,没有华夫人,那主子将华夫人留下来做什么,平白让他们糟蹋。宴会上姬夫人见不得血腥,主子看得清楚,可曾注意到华夫人手上先划了一个大口子。”

    她提着一口气继续道:“就算主子生气,怎么惩治我,我都要说,华夫人自从来到府上,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就这样还是惹得其他人不快。她在这府上孤立无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们来找茬,她就只能受着,委屈了也不能跟谁说,什么都憋在心里,怎么能不生病?那天主子亲眼所见,夫人回来的晚了,就被关在门外,若不是主子赶回来,恐怕华夫人就要在外面过夜了,府上的人根本就不将华夫人当回事。”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的沈约,眉眼松动道:“你方才说什么布料?”

    隗儿红着眼睛将布料的前因后果说了一边,又道:“何止布料,夫人在这府中的处境,奴婢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做都不对。也许她根本不应该来这里,主子留下人又晾着不管,主子要是真的不喜欢华夫人,不如放人回去,大家都落得清净。”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在地上道:“奴婢以下犯上,请主子责罚,就是现在去死,奴婢也毫无怨言。”

    沈约低沉道:“你说完了?”

    “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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