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音音倏然抬头,看向隔着一个办公桌距离的男人。

    他刚刚的语气随意,好似也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时音音手指收紧,“……贺先生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出于这个原因,才在刚才冒犯了贺先生,如果会对您造成困扰的话,那我先说一句抱歉。”

    “朋友?”

    贺时桉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语气有些懒散。

    “能让时医生这么失神的,应该不是什么普通朋友吧?”

    “是不是的,应该都和贺先生没有什么关系。”时音音拿起桌上的挎包,语气依然很有礼貌,“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贺先生请回吧。”

    老师让贺时桉来送她的意思,时音音明白。

    无非就是想撮合她们,毕竟这位贺先生无论哪方面都符合老师的品味。

    只是这位贺先生侵略性太强,况且又长着一副和贺星野相似的脸,再和他待在一起,她真的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时音音抬步从贺时桉身边经过,心思有点儿繁杂,随后径直去了地下停车场,刚坐进驾驶室,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铃声打乱她的思绪,看清上面来电显示的时候,眼睑稍微垂了一点儿。

    停顿片刻,才接起来。

    “哥?”

    “音音。”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你回来一趟吧,妈进医院了。”

    ……

    哥哥的电话打乱了时音音近来的所有计划,她紧急办理了请假的手续,然后订了张去往北城的机票。

    因为出发匆忙,加上临近国庆,她只能买到明天下午五点的票。

    值机的流程不算繁琐,但因为即将要面对的人和事,时音音难免觉得倦怠。

    北城的熟人多,随便几步都可能会遇上熟脸。

    况且时家的事情繁杂,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父母两个人名存实亡,却又因为很多事情,不得不互相纠缠。

    她和哥哥们夹在中间多年,厌倦也麻木,都恨不能躲得远远的。

    可是,北城是她的家,有些事躲得再远也得面对。

    时音音恹恹地办理好行李托运,拿着登机牌去了VIP贵宾候机室。

    候机厅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她找工作人员要了条毛毯,然后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才登机。

    她点开微信,随手翻着最近的消息。

    大多和工作有关,她挑了几个紧急的回了信息,又突然想起还有个重要的医学论点没看完,然后她就在微信收藏夹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

    她举着一片写满梵文的枫叶,迎着秋天斑驳的阳光,身后是如霞似火的枫红。

    某张脸不受控地浮现在眼前,时音音拿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快速划过。

    南湖机场整体的采光很通透,这个时间日光已经偏西,只是台风过后的云层很厚,边缘泛着近似于雾气濛濛的色泽。

    连带着光都变得分散。

    随后就是安检,登机。

    飞机落地北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七点多了。

    初秋的夜晚来得稍早,时音音到达北城机场的时候,能看到夜幕上空依稀闪烁着几颗星星,并不明亮。

    与南湖的湿热不同,北城这个时候已经带了一点秋天的萧瑟了。

    微凉的秋风无孔不入地钻到人的感知中。

    刚刚连上网,消息一条一条地跳出来。

    看到二哥有问她的落地时间,要来机场接她。

    他最近也忙,时音音没叫他来接,打了车。

    从机场打车到医院,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一路上驶过的,几乎都是熟悉的风景。

    远去的回忆在这个时候密密匝匝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一一掠过,快得转瞬即逝。

    北城的拥堵已经成为常态,专车在车流中走走停停,终于在九点的时候抵达宋曦禾现在所在的私人医院。

    和往来嘈杂的公立医院不同,这家以昂贵著名的私立医院,看上去格外地不近人情,一天动辄五位数甚至是六位数的高昂费用,让这里几乎成了北城有头有脸之人才能踏足的地方。

    专车缓缓经过白色建筑前的欧式古典喷泉,接应的侍者躬身叩了叩车窗,问她是否需要泊车服务。

    她温声回了不用,随后让专车司机在前面停下。

    医院的廊道格外冷清,偶尔有过路的人,面上的神色都是淡淡的。

    其实也正常,金钱堆砌出的世界,大多都是如出一辙的亲情淡漠。

    逢场作戏,不过就是为了争得利益的最大化而已。

    VIP的豪华病房里,宋羲禾面色苍白地靠坐在病床上,看到时音音出现在病房门口,神情并无意外,“音音,你来啦。”

    哪怕是在这种时候,她也带着多年养尊处优的贵妇姿态。

    只是神色有些怨怼,拉着时音音的手就开始控诉,“你爸他就是个混蛋,成天的在外找狐狸精,根本就没有把我,把宋家放在眼里,要不是你和你哥还是向着我的,这个家里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她咽不下这口气。

    豪门联姻中,各玩各的,又何止时父一个人。

    大多数的人都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这都已经是今年的第三个了,一个个嚣张得都要踩到我头上来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宋曦禾嘴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些话。

    ——骂父亲,骂小三。

    时音音除了不停地给委屈的母亲递纸,一句话都插不上。

    “音音,你倒是说句话啊?”

    终于骂累了,开始把问题抛给她了。

    时音音闭了闭眼,波澜不惊地回:“那不如协议离婚,财产分割交由法务部处理,婚后的共同财产,您不是过错方,有权要求更多的股份,就算是父亲不愿意让步,为了面子,总会妥协。”

    宋曦禾听到这句话猛地支起了身子,皱着眉头反驳:“你知道我和你爸爸要是离婚,整个北城都会怎么传吗?我和宋家的面子又要往哪里搁?让我成为一个笑话吗,到时再闹得满城风雨,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那您和爸爸现在这么耗着,”时音音语气很淡,“未必就有多好看。”

    南湖宋家幺女,因为丈夫出轨吞药自杀。

    这件事就算宋家和时家封锁住了消息,可北城的圈子也就这么大,知情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就是面上不提,给当事人留点体面而已。

    但宋女士一向都心傲气高,就算是能想明白这一点,也未必愿意让别人把她的面子踩在脚底下。

    宋家出了个管不住男人的女儿,这个名声对于宋曦禾来说,比杀了她还难受。

    时音音没有再劝,走到旁边倒了杯温水,轻声开口:“周阿姨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在这等到她过来,医院忙,我只请了两天假,明天上午得回南湖,您在这里多注意身体,我有空了会回来看您的。”

    宋曦禾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看向时音音,“之前的事情我也不说你了,但莫家的事由不得你,你也不小了,莫家的那个孙少爷,是你祖母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良配,你现在既然在南湖工作,就得给我去见一面。”

    每次都是类似的说辞。

    接下来大概就得说,她能嫁入莫家是时家高攀,又或者是得罪了莫家,以后时音音就算是想要找个其他的结婚对象,都恐怕没人有这个胆子和莫家对着干,她这辈子就要孤独终老了。

    时音音的心疲惫到了极点,抬手把手里的温水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语气平和地开口:“我去外面问问周阿姨到哪了。”

    说完,也不管宋曦禾是什么反应,走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冰冷的白炽灯照在光洁的地面上,时音音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她思绪乱得很,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昨天在医院见到的那个男人。

    熟悉又陌生。

    医院墙壁上面的钟,分秒不停地在转动。

    大理石的地砖光洁到几乎可以反照出人的倒影,一种无以名状的孤独感忽而笼罩住了她,让她想到了很多年前,季星野陪她在医院的情景。

    北城的冬天多雪。

    那晚初雪,她因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去了医院。

    又因为高烧不退,不得不打了点滴,心情始终恹恹的,季星野怎么都哄不好。

    即便是夜深了,急诊室的大厅里还是有不少的人,空气里各种交杂的气味充斥着周遭,透过大厅的窗户往外看,能看到雪花扑簌簌地往地下落。

    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冷,呼出的热气瞬间蒸腾成白雾,季星野出去了一趟,再回到急诊室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盒樱桃,以及一颗用初雪捏的星星。

    却只在她的手里放了一小会儿,季星野就收回去,说:“凉。”

    犹记得,他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室外,变得微红,可在触碰她掌心时却有温热传遍全身。

    是很幼稚的行为,几乎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当下,她突然觉得有一点儿好笑,没忍住笑了下,小声问他这样幼不幼稚。

    季星野看到她笑,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他常说,她真的很难哄。

    或许是吧。

    可此刻,她心情真的特别的不好,却再也没有人来哄她了。

    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周阿姨才提着保温桶,面带歉意地匆匆赶来。

    看到时音音站在门口,歉意出声,“音音,你妈妈说想吃瑞宝斋的玫瑰红枣粥,回来太堵了,我就让司机绕了下,你还没吃呢吧,进去和你妈妈一块吃点吧。”

    时音音摇头,“不了,我去医生那问问我妈的情况。”

    周阿姨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向来最会察言观色,也没再多说什么,点头说了句“那我进去了”就回了病房。

    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宋曦禾的声音,“周姨,你一会给我调个面膜吧,对了,我的脚今天是不是该去死皮了……”

    这才是宋曦禾——精致、利己。

    下雨了。

    时音音从医生办公室离开,走到医院大门外时,一滴雨突然落在她的脸上,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座位于北城郊区的私立医院好像是一座孤岛,周围都是偏僻荒芜的山,唯独身后是灯火通明。

    秋雨凉寒,这里地处郊外,打车恐怕也要等很久。

    她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幕,这场不期然的秋雨在路灯下格外的明显。

    时音音在心里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刚准备冒雨走去附近上车点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雨停了。

    可是路灯下,雨丝分明未停。

    时音音似有所觉地往后看去,视线顺着握着伞柄的冷白骨节往上——

    然后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低垂的,漆黑的眼。

    好像现在北城下的不是雨。

    是那年不曾停歇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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