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日,最近几天李自成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襄阳的军务早已经全部交给李过来处理。

    襄阳是四战之地,满清在北,张献忠在南,黄得功在湖广虎视眈眈,但满清还没有动手,他们在消化胜利果实,张献忠被打疼了,境内烽烟四起,短时间内没有出兵的可能。

    唯一看起来还可能动手的是黄得功,所以这一日,朱媺娖照常去李过那里晃悠。李过坐在屋里按着额头,朱媺娖直接略过高一功、刘芳亮等人微妙的视线,向李过一笑,询问南明湖广事务,李过也不隐瞒她。

    听完,她说:“现在留守湖广的是黄得功啊。”她有几分感叹,“四镇多二心,唯独黄得功的忠诚天地日月可鉴。”

    “如果镇守湖广的是左良玉,你们不用担心,需要担心的是应天,怕他跑去应天清君侧。”

    “如果是高杰,会不会打在两可之间,毕竟他的变化实在有点儿大。”高杰和他的部下李成栋一样,都给人一种被魂穿了一样的感觉。

    “刘良佐、刘泽清之流更不需要畏惧,长腿将军跑的比谁都快,跑不了说不定会降,但降了反而要担心他们将来会不会投降满清。”朱媺娖开了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李过脸上浮现出一丝很明显的笑意,朱媺娖也跟着笑了笑。

    “唯独黄得功、唯独黄得功,他的忠心天地日月可鉴,他是唯一会动手,也真的有实力动手。”

    李过不笑了,他轻声问:“那你的意思是?”

    “左懋第还有随员在这里,放个回去说明招抚的意思,既然黄得功在湖广,那么可以顺便问一问张家玉在哪?”

    李过若有所思,但不是谁都赞同朱媺娖的提议,毕竟比起招抚,趁你病要你命的可能绝对不少。

    “毫侯不能如此。”看李过确实意动,高一功连忙说,他一副看红颜祸水的表情暗暗打量朱媺娖,朱媺娖很淡定的任由他打量。

    “原本明廷暗弱,不敢来战,可若明廷知道主上身体不佳,只怕会举兵来伐。”刘芳亮也如此说,大部分人比起招抚,他们可能更期待李自成身体好起来。

    “你太高估他们了,这和朝廷没什么关系。”朱媺娖忍不住吐槽:“如果不是黄得功而是其他人,那帮废物我就不说了,我父皇确实是把国力耗尽亡国,但不代表谁还没几个忠臣,恰巧黄得功是里面最忠诚最有实力的那一种。”

    听朱媺娖自嘲,高一功他们也不说话了,他们对朱媺娖很警惕,如果李自成死了他们只能选择向明朝请求招抚,但现在李自成不是还没死嘛。

    所以此事就暂时搁置下来,没过几天李自成的情况就彻底开始恶化,二十四日,医生已经表示药石罔效,恐怕挨不过今日。

    听闻此事,朱媺娖叹了一口气,攥着手里的《救命书》,被李来亨塞进马车,重兵前往李自成现在所在的地方。

    所有人对朱媺娖的到来行注目礼,朱媺娖不急不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救命书》。

    《救命书》是明代吕坤所编撰的一部兵书,吕坤字叔简,号新吾,河南宁陵人,生于明世宗嘉靖十五年,卒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救命书》主要讲如何守城,分为城守事宜、遇变事宜、预防事宜,是李过翻出来给朱媺娖看的。

    当然对于现在来说这些事情并不重要,现在非常忙乱,且很多人面色痛苦。朱媺娖没有打扰别人的意思,而是随便拖了一把椅子坐上去继续看书。

    书页久久不能翻动一页,朱媺娖也和在场所有人一样心神不定,原本李自成的妻妾还在这里,但因为哭泣实在惹得别人心烦意乱,除了高夫人都被赶了出去。

    朱媺娖虽然在看书,但也能够隐隐听到内室里面甲片的声音,走路的声音,以及想要说话但都不得不压低嗓音。

    每个人路过朱媺娖都要看朱媺娖一眼,朱媺娖都已经麻木了,她低声对李来亨说:“我都想写个招牌看我要收钱。”

    “那您能把几位将军的积蓄都收走。”李来亨说,他有点想笑。

    “那我一定会被别人说成不愧是神宗的后人。”

    “呃……”

    很快朱媺娖就又又又一次被李过拽过去,朱媺娖一脸淡定的看着众人,然后被送到李自成身前:“你叫朱……什么来着?”

    明朝公主的名字实在难懂,又传不出去,李自成天天公主公主的喊着,却到死了才想起了自己连朱媺娖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朱媺娖,朱(zhū) 媺(měi) 娖(cù)。”朱媺娖无奈的重复强调,“看起来你要死了。”

    现在李自成的眼神看起来炯炯有神,但两颊消瘦的没有肉,导致他眼下的那一块伤疤非常的狰狞可怖,朱媺娖感觉他的身体上有一股勉强支撑起来的一口气,这口气过了他也该没了。

    高夫人已经哭的不能自已,刘宗敏呆呆的站在他身边发呆,一路追随李自成而来,刘宗敏在李自成都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激励李自成,可终有一别,现在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

    “我果然只能和黄巢比较。”李自成看着朱媺娖的脸,感慨道。

    “……黄巢诗写的比你好多了。”朱媺娖嘴唇微动道。

    “嗯。”

    李自成感觉自己有些干渴,跟高夫人要了一口水。李自成喝完水之后,又盯着朱媺娖看,盯得朱媺娖眉毛紧锁:“还有什么事吗?”

    “你诗写的不错,给捷轩和补之写的都很好,能给我写一首吗?”李自成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朱媺娖下意识回头瞪刘宗敏和李过,他们两人瞬间都把头扭开尴尬的躲开朱媺娖的视线。

    “有。”朱媺娖轻轻点头说,在场气氛有些微妙,只能听朱媺娖缓缓念诵:

    “巍巍宫阙接天长,九阍帝子欲开疆。

    东城健儿备鞍马,西城健儿市刀枪。

    家家裁征衣,户户舂军粮。

    邻家稚儿犹在抱,漫语阿爷早还乡。”

    这几句一念,围在一边的人都静了下来,这里大部分都是陕西人,陕西战乱频频,谁家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而战火依然没有远去,他们也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可能还乡。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

    朱媺娖轻轻吞了一口口水,看向李自成的眼神里有叹息,有无奈,有悲伤,她缓缓念出最后一句:“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这两句话中,似乎蕴涵着无限悲凉伤痛,又有着无限愤慨。所有人都看着朱媺娖,而前朝公主则无可奈何的看着将死的新朝皇帝,她在夸耀他是英雄吗?

    如果李自成算是英雄,那么黄巢也是英雄,可惜在现在的话语权下,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被刘邦祭祀香火,所以他是陈王,算是英雄。

    后来新末绿林赤眉起义,号称“铜马帝”的刘秀,也把那些人打进另册,所以不再会有陈王,只会有贼寇和新朝皇帝。

    成功了,那就是英雄。失败了,便是贼寇。但出了一个英雄,天下苍生又要经历一番劫难吧?

    华夏周而复始的兴衰周期率,是痛苦,也是救赎,就如同不死的大蛇,放眼整个地球,也只有这一家可以一次次浴火重生。

    “这首诗我很喜欢。”李自成点点头,疲惫的闭上眼睛,声音也越来越低:“以后的事情就麻烦你了。”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朱媺娖仅剩的右手指已经掐进手心里,听完李自成最后一句遗言:“我确实,不如黄巢。”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静止了,他那强撑起的精神意志消失了,他正如同另一个位面的历史一样,最终也没有活过这个五月,值得庆幸的是,他至少把后事处理好了。

    高夫人哀喊一声扑上去,不敢相信一样试探试探李自成的鼻息,然后一个颤抖软倒在地上,所有人都明白了,于是一时室内哭声大作。刘宗敏跪在地上死死攥着拳头用力捶地,高夫人哭得死去活来,高一功扑上去安慰他姐姐,安慰着安慰着高一功也同样和他姐姐扑在地上痛哭。

    朱媺娖面无表情,她认真打量自己的手指,她由衷的感觉到轻松,那种积压在心头的沉郁感竟然消失了,她恍惚明白,自己没有那么大方客气到放弃父母之仇,只是被另外一种仇恨压抑下去。

    朱媺娖突然感觉很无趣,她转过身对李过说:“把我送回去吧,我留在这里也无用。”李过眼眶通红,他用力的点点头,悲痛的几乎不能说出话来,“好。”他哽咽难言,伸手把朱媺娖请出来。

    气氛很沉闷,李过在送完朱媺娖欲走的时候,有几分踌躇之意:“最近……可能会有兵祸,你一定要小心。”

    “我明白。”朱媺娖轻轻点头,“把左侍郎送到我这里吧,我担心他出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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