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父子的棺椁回京后,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歇息了片刻。赵念安回京次日,当今圣上文丰帝来了赵家。文丰帝正是知天命的年纪,他身着玄色道袍,两鬓花白,脸色蜡黄。

    宫中传来消息,自皇后和太子去世后,文丰帝一夜白了头,身子也每况愈下。

    赵念安跪在灵堂前,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手中动作微顿,少顷,起身叩首道:“臣女赵念安拜见陛下。”

    文丰帝摆了摆手,瞟了眼身后跟着的太监总管王平,“你们先下去吧,朕和阿念聊聊天。”

    王平眼珠转了一圈,斜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念安,恭身带人退了出去。

    灵堂陷入一片寂静。

    他没有让赵念安起身,只是绕着棺椁走了一圈,行至赵濯的棺椁前,蓦地弓腰低声咳嗽了起来,他自己用手帕擦干了嘴角,沉声道:“阿濯为朕守江山,朕却没照顾好尔雅和阿昭,朕对不住他。”

    赵念安叩头不语,她心有不忿。

    赵家明明好好守着大楚,明明上京城内一片繁华,怎么他们的亲人就无辜身死呢?!

    文丰帝也没有让赵念安说话的意思,继续道:“当初尔雅生下阿昭,这是我和她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生的好看,又十分聪明,我赐他昭字,立他为太子,希望他能像武昭帝那样得万民敬仰。阿昭三岁那年,你出生了。真是好漂亮的女娃娃,虎头虎脑,可又鬼灵精怪的,眉眼间还和尔雅有几分相似,朕喜欢得紧。当时你母亲生你坏了身子,身体一直不好。她知道你父亲长年不在上京,担心自己去后有人欺负你。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朕喜欢你,于是冒着大雪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你去了长安宫寻朕,求朕给你赐名。”

    赵念安眼眶渐红。

    大概是说了太多话,又有些急,他喘息得厉害,顿了会儿后又说:“当日你母亲脸色很是不好,朕抱着软软的你,给你起名念安。希望你父母兄弟平安,希望你能平安。”

    “可是没过多久,你母亲就病逝了。恰逢铁勒部来犯,你父亲不忍心将你和你的两个哥哥留在上京,便把你们带去了月城。这么一别,就是八年。”

    文丰帝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阿念,你还记得你八岁回京的事情吗?”

    赵念安身体微颤,声音沙哑:“臣女记得。”

    当时赵父回京述职,皇后久不见亲人,惊喜之下竟病倒了。皇上为了宽慰皇后,全皇后的思亲之情,赐婚她和太子表兄,让她留在宫中做太子的伴读。直至两年前她及笄,父亲上书希望能多留她些时日,文丰帝才准许她跟随父亲回月城。

    她当日穿着姑姑给她准备的雾白云锦,上面用金线勾勒出的祥云栩栩如生,她在十里长亭处告别表兄,言笑宴宴,“等我从月城回来,必给表兄带一本《月城记》,也算是表兄亲自去了一趟月城,领略过月城的风土人情了。”

    彼时她满脑子都是和父兄团聚的喜悦,甚至连将来回京时要带些什么都想好了。

    当时太子表兄只是笑:“此去山高水遥,阿念一路顺风。”

    原以为是短暂的分离,不曾想竟然是死别。

    文丰帝长叹了口气,竟是红了眼眶,“朕此一生,什么都没护住,细细算来,都是朕造下的孽啊。”

    赵念安不知何时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阿念,你起来吧。”

    赵念安抬眼看向文丰帝,哭得眼鼻通红,她哽咽道:“谢皇上。”

    文丰帝道:“你父兄虽战死,但此役大捷,朕当犒赏三军。虽正值国丧,但......阿念,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赵念安摇头,随手用袖子揩掉眼角的泪,“臣女没什么想要的,只想安顿好父兄。”

    文丰帝眼底划过一丝满意,又问:“安顿好父兄之后呢?”

    赵念安表情有些迷茫,思索了一番,小声道:“我也不知,只是我从小生活在月城,待安顿好父兄之后,自然是回月城替父兄守孝。”

    “阿念,”文丰帝长叹一声,“月城乃是苦寒之地,铁勒部又虎视眈眈,朕实在不忍心你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朕没能护住你姑姑和表兄,希望你能给朕一个赎罪的机会,留下来吧,好让朕能够时时照顾你,如何?”

    赵念安眼中含泪,似是真被文丰帝感化,失孤的小姑娘仿佛找到了靠山,一脸崇拜地看向大楚的天,又哭又笑道:“谢谢姑父。”

    文丰帝哎了一声,一脸欣慰,“这段时日你辛苦了,今日去见见你姑姑和表兄,这两日便好好歇息。至于燕山刺杀一事,朕会派人查清楚的。”他顿了顿,又道:“你和阿煜也算是青梅竹马,朕让他去查如何?”

    “都听姑父的。”

    文丰帝拍了拍赵念安的肩膀,又静静看了会儿赵濯的棺椁,默默转身离开了。

    赵念安盯着他的身影,直到门外传来车轱辘的声音,她才揩掉眼角的泪,冷下了脸。

    赵远大步流星越过前厅,停在赵念安面前,面露担忧,“姑娘?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对上赵远的眼睛,这双眼里除了担忧和焦急,再不见其他。和刚才那双浑浊的眼睛很是不同。刚才那双眼睛里,担忧是真,算计也是真。可是那担忧,赵念安也不知他忧的是什么?

    是她的安全?还是她背后的赵家军?

    赵念安冷笑,她的这位好姑父,担忧的怕是赵家军哪日不受控制吧?

    一阵寒风吹过,拂起了大堂的灵幡。

    她转身跪地,又给父兄烧了些纸钱,才缓缓问道:“今日朝堂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远视线逡巡了一圈,低声道:“今日朝堂上,御史大夫提出让各地宗室之子入京赴国丧,又正逢年关,让他们来上京过年,好缓解陛下悲痛之情。但翰林院编修柳清明大人坚决反对这件事,说什么恐会引狼入室?”

    赵念安敛眉,“御史大夫?除了他,世家贵族可还有人说些什么?”

    赵远冷笑,“那群人都是贪于享乐之辈,如今没人再提科举一事,他们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姑娘,这和今日陛下来此有什么......”

    “姑娘姑娘。”护卫小跑进来,打断了赵远的话,“翰林院编修柳大人来了。”

    **

    文丰帝并未在宫外逗留太久,离开赵家后他径直回了皇宫。

    刚到寝殿,暖意钻进喉咙,刺激得他咳个不停,王平捧着上好的青瓷痰盂立在一旁,正要上前,却被文丰帝阻止了,他用手帕捂住嘴角挡住了点点腥红,不动声色道:“你觉得阿念这次回来,有什么变化吗?”

    王平缓缓往后退了一步,思虑了一瞬,笑道:“和两年前比起来,赵家姑娘性子似乎柔顺了许多?”

    柔顺?文丰帝攥紧手中帕子,眼中神色不明,沉声道:“她毕竟年纪轻,一下子遭受那么大的变故,应该是怕了。又是个小姑娘,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性子柔顺点也是好事。朕只盼她不要像她姑姑那样性子刚烈,否则日后闯出祸来,朕也难保她。”

    王平眼睑微动,听出了眼下文丰帝没有动赵念安的念头,讨笑道:“别说赵家姑娘如今性子乖巧了许多,便是她闯了祸,有陛下您护着,又有谁敢欺负了赵家姑娘呢?”

    文丰帝冷笑,“朕能护她几时?今日早朝的事,你怎么看?”

    “这......”王平面露难色,踌躇道:“奴婢不知。”

    文丰帝斜睨了他一眼,凉声道:“你直接说,朕赐你无罪。”

    王平呵呵笑了两声,“奴婢觉得,各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如今外贼蠢蠢欲动,让各地宗室之子入京,既可凑上年关的热闹,也能以备不时之需。而且此举也能试出各地是否有反叛之心,奴婢以为,倒不失为一个妙计?”

    ......

    寝殿内一片寂静,王平悄悄抬眼看了一下,文丰帝正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良久,才听到他淡声道:“今年的雪真是难得一遇,可惜往年陪朕赏雪的人都去了。也罢,雪景甚美,若是无人观赏,未免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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