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若雪叫出他名字,双喜微微一怔,然后迅速将目光低下去,抿住下唇。

    林若雪见他这副沉默的样子,一时也不明白他的来意,但想想和他之前的几次交集……她心头尚有余悸,不动声色将身子向后靠了靠:“那个……你找我有事?”

    双喜沉默着低头,只将手中的木盒朝她面前捧了捧。

    林若雪狐疑地打量他,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小木盒上。

    木盒不大,上面隐约还绘着小兔子的花纹,林若雪见他双手紧紧地捏着边缘,甚至还有些微微发抖,不禁心中又产生了些不大好的猜测。

    她望着那木盒,犹豫着开口道:“这里面莫不是藏着匕首罢?”

    “………”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对面少年的嘴角抽了抽。

    双喜的面上闪过一阵愧色,他深吸一口气又将那几分残余的愧色藏好,双手捧着盒子,上前一步道:“双喜听闻姑娘远去京都,特意来相送姑娘。”

    说着,他自己打开了木盒,盒盖翻开,他将盒中之物捧得离林若雪又近了些。

    林若雪警惕地凑近了几分,还未垂眸,便得一阵扑鼻的甜香扑面而来。她向里看,小巧的食盒里,整整齐齐摆着双色的薄皮酥点,芝麻的香味被风一吹,连着前头坐着的车夫都忍不住嗅了嗅鼻子。

    林若雪只望一眼便惊喜道:“桃片糕!你会做桃片糕!”

    那少年紧抿着的唇终于缓缓松开,双喜脸上微红,很有些羞赦地将食盒轻放在了林若雪盖上。

    他退后几步,垂首道:“双喜吃百家饭长大,不会干别的,唯独在糕品店里做过学徒,会做些吃食,姑娘路远,只望能聊以果腹就好。”

    林若雪这才认真地望向他。少年个子不高,生得很清瘦,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比前几次见他时要新很多。

    他等待对方回话时,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局促地缩在打着补丁的袖下,在林若雪目光望过去时,默默遮住自己冻伤的手指。

    无名无姓的少年,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攒了好些天的食材,跑了很远为她送上一盒亲手做的桃片糕,因为自己前几日的莽撞行事,想要取得她的原谅。

    林若雪莫名觉得心软。

    她转身将桃片糕放入车内,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冲他一笑:“双喜!”

    双喜缓缓抬头,面上几许忐忑和茫然。

    林若雪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之前的事,过去了。”

    双喜的嘴唇颤了颤,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姑娘您……不怪我了?”

    即使今日自己前来相送,尽量做到了最大的诚意,可毕竟是两次涉险,他并没有指望姑娘能真的忘记之前的事,只求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里,尽力寻求她最大的宽宥。却不想……

    林若雪在他讶然的目光中定定点头:“不知者不为过。无心之失,又有悔过之心,双喜,你是个好人,只记得仔细分辨,再不要被人利用了善心。”

    她目光望着车后虞城的方向:“前方路远,沙场凶险,双喜,还望你切要珍重。”

    乱世之下,所有小人物的性命都如蝼蚁,可林若雪见过人间之恶,她不介意对哪怕是这样连姓名都不曾有的人,同样给予善心。

    她上了车,双喜站在官道上,定定地望着她的马车哒哒跑远。

    朔风吹面,只是那一瞬间,第一次有些厌恶自己的渺小。

    他看着林若雪的马车变成视野里的一个点,久久凝视着车轮后荡起的层层烟尘,十指渐渐握紧成拳。

    若他不是王双喜,不是那个守城的小兵,哪怕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十夫长,那会不会至少有资格,能替姑娘赶车,护送她一路平安?

    *

    年近岁末,御花园里群芳谢去,落叶铺满了玉石步道,女子的绣鞋踩在上面,踏出窸窣的沙沙声。

    江皇后站在花园里的鱼塘旁。

    冬日萧索,池里的几条锦鲤也大多浅底俘眠,水面漂浮着一层孤零零的鱼食,江文鸢望着水面微微出神。

    “娘娘,要不我们还是将淮哥儿的战况告诉林姑娘吧。”静秋望着她忧思的样子,犹豫道。

    “不可。”江文鸢微侧过头来,叹息出声。

    “雪儿原本是个冷静的孩子,但若撞上淮儿的事,有时便欠些思量。若是告诉了她,她又同上次孤身去虞城一般以身犯险,又当如何?”

    “更何况……”她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翳,目光也浮出几分忧虑:“胜败乃兵家常事,鞑靼原本就只剩些残余部署,淮儿此番行军去白帝城或许慢了些,但以他的谋略,想来不会有事。”

    江家军举身攻打白帝城,按常理应是十拿九稳之事,可或许是冬日疲乏,军报已经迟了三日未抵京城。江文鸢嘴上如此说,手中巾帕却不觉间捏得更紧了些。

    “皇姑母万安。”

    正想着,少女清越却略透着疲惫的嗓音从廊檐下传来。

    江文鸢回身,见是林若雪乖巧站在那里,眼中顿时有了亮色:“雪儿快来,到姑母这边来!”

    少女一身粉衫,向两人走近,刚要行礼就被扶起,江文鸢打量着她眼下的两片乌青,叹息道:“操心淮儿的事,近几日又没睡好罢?”

    林若雪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让皇姑母忧心了,雪儿无碍的。”

    但怎么会真的无碍呢?

    自虞城一别,已是两月有余,这其中江淮的信从未断过,直到半月前…..

    半月前,江淮告诉她将带军攻向白帝城,抵达后再写信给她。可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江淮的信再也没来,两人断了联系,她也不知他的行踪。

    纵然上回他的信也有耽搁,并且并非因为什么大事。但这一回,林若雪却隐隐地总觉着有什么不同,她心中忧虑,便一连失眠了三天。

    江文鸢笑着挽起她的手,挽着她并排沿着小道散步:“你是个多心的,但行军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前线战报一直告捷,他没来信想必是忙着领军功呢,你便将心放到肚子里罢!”

    她们边走边说话,静秋便一直在两人身后跟着。听她们互相宽慰,心中却五味陈杂。

    江文鸢近来身子愈发枯败,再加上淮哥儿前线的事,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不过是面上轻松罢了,娘娘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有多紧,没人比她更清楚。

    静秋望着寒风中两个同样清瘦的女子,在偌大的宫墙之内步履缓缓,搀扶着并肩而行,她叹息了一声,疾步追了上去。

    几人走到一处水榭旁,忽地听见了假山后头传出一阵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听那腔调,起伏波折,竟似乎是在唱戏。

    宫中几时竟在御花园请来了戏班子?江文鸢贵为皇后怎么会不知晓?

    江文鸢脚步一顿,便领着林若雪向假山那边折去。

    脚步渐近,那戏腔中的唱词也渐渐清晰起来:

    “皓月当空,冰轮乍涌,凋敝清秋光景——”

    江文鸢眉头蹙起,加快了脚下步子。

    那戏腔又顺着风飘来:“将军无道,铁戈四起,十万好男儿奔赴黄泉,东征西战,死亡相继——”

    这一句入耳,林若雪也惊觉不对,她回头望向皇后,江文鸢的面容已经愈发苍白,她双唇已开始微微颤抖,额上竟冒出些涔涔虚汗,目光只死死盯着那假山后的一处,脚步踉跄。

    望着她这样子,林若雪心下慌乱,不禁开口唤道:“姑母——”

    江文鸢却仿若未闻,紧咬着下唇,直直向歌声处走去。

    入目是一个戏伶装扮的女子,她们三人走到时,那女子刚好唱完最后一句:

    “薄命郎君远华京,不侍爹娘弃娇妻,竟得了个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戏文里的一字一句像针扎一样刺入耳膜,在萧索的风中婉转、飘散,如同鬼魅。

    “给本宫住嘴!”

    江文鸢用尽力气吼出这句话时,竟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沾染到了那戏伶洁白的水袖上。

    那戏伶似乎才惊觉身后有人,转过身坚是皇后,匆忙跪了下去,惊慌道:“娘娘恕罪,民女只是奉命来此练曲儿,不知何时惊扰了娘娘,请娘娘宽宥!”

    林若雪何时见过江文鸢这副样子,也顾不上细想那戏文里唱得是什么,从静秋手中接过帕子就去擦她唇角的血,“姑母切莫动气,当心身子,静秋,快传御医!”

    江文鸢却丝毫不在意一般,将她拿着帕子的手推开,不顾自己唇角的血,颤抖着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戏伶,“我军险战鞑靼整整三日至今杳无音讯,说!是谁指使你在这个时候来皇宫唱这种晦气东西!”

    林若雪的动作僵住了。

    她愣愣地去看地上的戏伶,这才回味过来,她方才唱得是“别妻词”。

    别妻词是金陵盛传的曲目,讲得是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从繁华的家乡远赴边关,抛下娇妻父母,和敌军周旋三日最终身陨命消的故事。

    林若雪脑中轰得一声炸响,此时此地,这戏词中的一字一句,竟然都和江淮,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一应对。

    边关战况堪忧,皇后身子逐渐凋零,这戏伶如此恰巧,刚好就在此时练曲,又如此恰好地被忧虑侄儿的皇后撞上,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林若雪压抑住心中翻涌的心绪,上前稳住皇后堪堪欲倒的身子,冷冷望向地上趴伏着的戏伶。

    天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是有人算准了时日,要害她,害江文鸢,害江淮,害整个江家。

    她步步走向前,目光冷凝瞧着那戏伶的头顶:

    “是谁指使与你?”

    那戏伶颤抖着抬眼头,满脸泪痕交错:“回林姑娘,无人指使,小女子真是碰巧在此——”

    她没说完,就被林若雪嗤笑一声打断:“无人指使,竟连我的姓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底下人顿时噤声。

    一片沉默中,林若雪缓缓抽出头上的步摇:

    “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她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像是结了冰的水:

    “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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