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母女之间终究还是不欢而散,但苏淮之并没有放弃引母亲出局。她固执的认为,那个自幼抱着她清唱歌谣的女人,那个眉眼之间尽是温和的女人,只是受了不好的蛊惑。她愿意拉顾妙吟一把,只要能和母亲一起离开苏府这个虎狼窝,她做什么都愿意。

    苏涵之,也就是她们的五妹妹,因为是难产所生,自出生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苏延在娘家有一位当江湖游医的远房表姐,这些年一直没有成亲,身边也没个孩子,便提出要将苏涵之接回老家照养。恰好苏延也无所谓这个小女儿,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了下来。

    苏涵之被接走之后的几年,顾妙吟终日郁郁寡欢。后来,在一些机缘巧合之下她开始信起了佛,在后院也替自己修了个小佛堂,整日整日地泡在里头念经祷告。

    一开始,苏淮之以为顾妙吟是她自己而祈祷,直到后来她才发现,顾妙吟如此虔诚,只是想为自己和苏家求得一个儿子。

    顾妙吟求子心切,渐渐开始茶不思饭不想,身子也日渐消瘦。苏淮之不明白这种执着究竟从何而来,但她知道,再这样下去,顾妙吟别说是求到儿子了,就连活下去都难。

    其实苏府上下不止是她察觉到了顾妙吟的不对,或者说除了苏延之外,每个人都瞧出了顾妙吟的异常。

    自信佛后,顾妙吟便戒了荤腥。好在苏沐之厨艺精湛,经常变着法替母亲做各种补汤让苏淮之送去,为的就是让她好好补一补身子。今日也和往常一样,苏沐之再一次送了一碗汤药过来。

    苏淮之接过了汤药,思考片刻后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里的疑惑:“有个问题藏在妹妹心里很久了,二姐姐为何不亲自去把汤给母亲送去?”

    苏沐之眼神闪躲,最终无奈地说:“阿娘这些日子一见到我就念叨我的婚事,我觉得……我近些日子还是不要见她的比较好。”说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你三姐姐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往外头跑,逮都逮不住她,否则我也不会只麻烦四妹妹你一人。”

    苏淮之先是愣了会神,紧跟着又摇摇头,了然地笑了笑,道了声:“无妨,只是送碗汤而已,算不上什么麻烦。”

    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也渐渐懂得了一些苏满之当年的处境和执着,这些年与几位姐姐之间的关系也亲近了些。

    她端着汤碗,只身一人来到了佛堂,刚到门口就瞧见母亲那瘦削的身体正跪坐在佛像之前。

    苏淮之轻叹一声,缓缓走了进去,俯身提醒道:“阿娘,来喝碗汤吧。”

    顾妙吟手握佛珠,缓缓张开了双眼。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苏淮之,笑了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淮之。”

    苏淮之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的汤药递了过去,待顾妙吟接过后便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的佛像。

    这尊佛像是顾妙吟花重金让工匠手工雕琢的,做工精细,巧夺天工。因为顾妙吟每日都会亲自扫尘,所以上边一尘不染,前边也摆满了贡品。

    佛像的眼睛微眯,嘴唇微微勾起,脸上尽是慈悲。

    耳边回荡着勺子和瓷碗碰撞的声音,苏淮之瞥了一眼身旁依旧跪在地上的顾妙吟。

    此时的顾妙吟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瞧上去有些恐怖,和她记忆中那个慈祥的母亲不大一样。

    “有用吗?”她突然开口道。

    苏淮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可她的内心却一直在和她叫嚣着,一定要将这句话问出口,一定要。

    顾妙吟已经将碗内的汤药一饮而尽,抬起头略带诧异地说:“你说什么?”

    “我说,阿娘整日在这里念经祈福,有用吗?”

    “日子久了,佛祖定会看到我的诚心。”顾妙吟放下汤碗,拿起佛珠轻轻转动着。

    苏淮之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朝眼前的佛像扬了扬下巴:“可在女儿看来,佛祖那么忙,还真不一定能听见阿娘的愿望。”

    顾妙吟手中的佛珠停止了转动,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淮之,不可以对佛祖说大不敬的话。”

    “我说错了吗?”苏淮之走到贡桌前边,拿起了供奉在上边的果子,毫不在意地丢进了嘴里,“若是佛祖真的开了眼,也不会让您如此瘦削,让您如此下场。”

    “苏淮之!你给我跪下!”顾妙吟不明白苏淮之为什么会突然口出狂言,吓得她连忙指责道。

    可苏淮之并没有跪,而是继续说道:“佛祖每日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阿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佛祖的垂怜?况且您拜的究竟是什么?求得一个儿子?阿娘是觉得有儿子之后自己就会从苏延的手下解脱了吗?”

    苏淮之走到顾妙吟身前跪了下来,面对着她,真挚地说:“阿娘,想要自救靠神佛是不够的,唯有靠自己才能离开这苦海。”

    顾妙吟摇摇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放弃这个荒唐的想法。”她抬头看着女儿,轻声说,“可是我们能逃得到哪里去?这天下哪里都是这个道理,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就是无法立足的,无论是如今的我还是未来的你,都逃不过这一遭。”

    苏淮之张了张口,试图与她争辩几句,却又被顾妙吟出言打断:“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苏淮之抿起双唇,随后又轻声道:“你们已经开始替二姐姐张罗婚事了,是吗?”

    顾妙吟用拇指轻轻摩梭着手上的佛珠,点了点头说:“初步定下的人选是司天监少监的侄儿,倘若这事真的成了,你二姐姐就和你长姐一样,都是高嫁。”

    苏淮之不屑地笑了一声:“又是高嫁,看来苏延又想卖女儿了。”

    “你瞎说什么!”顾妙吟再一次指责起了苏淮之。

    “阿娘当真不知吗?二姐姐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个食铺,让自己的厨艺闻名上京,苏家明明可以助她完成这个愿望,为什么要用嫁人这件事生生斩断她的一片真心?”

    “你们年纪还小,哪里懂得找个好人家的重要?女子若是能嫁进一家好人家,那未来就能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苏淮之大声辩驳道,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长姐倒是听您的话嫁入了高门,可结果呢?苏延为她择的好郎婿整日在外头鬼混,外室一个个的纳入府中,她如今过上高枕无忧的生活了吗?”

    “可是满之她最起码不愁吃喝……”

    “在苏府她也可以不愁吃喝!不仅如此,若是没有嫁人她还可以走上战场为国立功!那才是她本应拥有的人生!”

    “就算没有嫁人她也去不了,她的右手废了。”顾妙吟冷冷地回答,眼里没有一丝怜悯。

    苏淮之不解地望着顾妙吟,心中居然没来由得出现了一种惊慌的情绪。

    为什么她能将这件事那么冷淡地说出来?那可是她的女儿啊。

    “好,我们不说这个,是长姐命不好,怨不得别人。”她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提起了苏沐之,“可二姐姐不一样,她还好好的,还有我和三姐姐,我们都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你们若和满之一样不听话,便不会好好的。”顾妙吟答。

    苏淮之愣住了,整个人就跟被冻住了一样直挺挺地立在原地。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妙吟仰头望着佛像,手上转动佛珠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你们是我和你爹爹的孩子,你们的人生我们有权干涉。”

    “当啷”。

    苏淮之一下瘫坐在地上,不慎打翻了放在跟前的空碗。

    她的身体正在剧烈的颤抖,不可置信地问:“长姐当年从墙上跌落,是你们设计的?”

    顾妙吟没有回答,但从她手上的动作可以看出,此时的她很烦躁。

    “苏满之可是你们的女儿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待她!”苏淮之绝望地咆哮着。

    “不听父母话的孩子就是要受到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究竟什么是天经地义?能让你们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

    顾妙吟合上双眼,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天经地义,但自我幼时起,你的外祖母便将这些规矩传授给了我。一开始我也和你们一样反抗过,可我发现自己永远也挣脱不了,于我而言,挣脱不了的宿命就是天命。”

    这句话突然将苏淮之的思绪带回了几年前的那次难产,自己的外祖母对女儿的痛苦视而不见,临走时还劝她要再努力生个儿子。

    “或许你外祖母也有过不理解,可后来渐渐也就认了,就这样一代接着一代,我们渐渐接受了天命。”

    苏淮之低着头嗤笑一声,视线有些模糊。

    她用袖子草草地替自己擦去了眼泪,不想让顾妙吟看出自己哭了,但说话时的哭腔却出卖了她:“就因为你经历过不幸,所以你也要把这种不幸继续传承给自己的孩子?”

    顾妙吟没有接话。

    苏淮之咬着牙,继续说道:“可是你的不幸不是由我们造成的,你不应该把这种生活也强压在我们身上。”

    “我只是遵从天命。”顾妙吟依旧没有睁眼,轻声说,“你走吧,我得继续诵经了。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过些年你就会明白的。”

    苏淮之自嘲地点点头,站起了身。

    她没有去管摔在地上的汤碗,而是淡淡地说:“我不会明白,也不屑于明白。”

    说完这句话后,还没等顾妙吟继续说些什么,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佛堂。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猛地关上了房门,轻轻地瘫坐在地上。

    终于,她抬起头,暗自发起了誓。

    顾妙吟想要拉她下水,让她遵从那可笑的天命?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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