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仪的那封奏疏呈上去已经五日了,北京却一直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等待总是煎熬。

    这几日她被这煎熬磋磨的寝食难安。

    庸吏的处置、周家埠众人的安置、朝廷赈灾款是否被贪墨以及县衙赈济粮米的筹措,还有最新出现的有人逼迫百姓贱卖土地的问题。

    眼前要做之事一件接着一件,没想到走到第一步便走不下去了。

    她奉旨巡按,并且拥有王命旗牌,如果硬要出手查办,也倒是能做。但同时也会面临诸多现实问题,首当其冲的便是人手问题。如果把常知县、纪元中等地方官停职查办,一时无人可以顶上。

    届时,早就看她不顺眼的官员便会立即弹劾她。朝廷上对她的非议,她也并非完全不知道。

    弹劾她事小,耽误了地方政务事大。

    无奈,现下不仅无法处置庸吏,反而还需要用他们。

    李令仪抱臂在客栈连廊上不停的踱步,思索着下一步怎么走。

    冬日午后的光影,将栏杆上镂空雕花的吉祥纹投射地面。

    前几日已经将周家埠众人审过一遍,除却金博盛等人都已经从大牢里放了出来,妥善安置在了城南空置无人的房舍中。

    逼迫百姓贱卖土地之事高翊也已经查实,确有此事。

    据说,此事九月时已经开始了。

    那时候大多数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卖田也算是一条活路,价格贱不贱的自然不在考虑中。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洪水退却之后,又重新补种。虽然麦苗稀疏发黄长势不好,但至明年也不至于颗粒无收。再加上朝廷已经免了赋税,想着全家口粮还是够的。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百姓自然不愿意卖。

    可是当地豪强竟然出言恐吓,已经有人迫于淫威屈从了,但大多数靠田地赖以生存的农户不愿屈从,所以才有了那天的闹剧。

    眼下最急的便是这件事和县衙急缺的赈济粮。

    李令仪昨日曾与纪元中反复拉扯交涉,还是没凑到一粒米……

    正在此时,高翊快步走来,说道:“殿下,河南布政使并按察使请来请安。”

    李令仪愣了一会儿,正想问他们怎么在这里,突然意识到此时的河南省会是开封不是郑州啊!!他们当然应该在这里!

    李令仪捂住额头,暗骂自己蠢。忽然又想到她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可是他们并没有。怎么才来见自己?前几日那么大的阵仗他们会不知道?

    诸多问题,等见了自然揭晓。

    “让他们进来吧!”

    客房内烧了两个火盆,还算暖和。李令仪坐在八仙桌主位,高翊裴鸿羽站居左,茶茶与惠明居右。

    两个人一进来便跪下请安。

    “臣,河南布政使韦宁。”

    “臣,河南按察使朱颍。”

    又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二位大人请起。”

    他二人谢恩这才入座,刚坐下韦宁便笑着解释道:“殿下,前些日子巡抚进京去了,至今未归。臣与臬台大人偏巧有公务去了郑州府,昨日半夜才赶回来。听闻殿下驾临,忙赶着来请安了。臣等这么久了才拜见,属实无奈之举,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话是如此,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无甚要紧,反正是解释过了。李令仪笑道:“自然以公事为重,何必在意那些虚礼?”

    两人齐声道:“谢殿□□谅!”

    停顿片刻,朱颍道:“殿下,听闻前几日有刁民搅扰凤驾?”

    李令仪眼皮不自觉的抽了几下,百姓无奈告状在他嘴里变成了刁民闹事。

    李令仪露出职业假笑:“想必朱大人听岔了吧,此事何曾有过?”

    朱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李令仪提前一步道:“不过,百姓受屈告状是有的。”

    说着伸出手,茶茶会意,走到里屋将调查出的卷宗等物拿出来。

    李令仪没接,示意茶茶直接递给他们。

    “两位大人看看吧。”

    趁他们查阅的功夫,李令仪又将这段日子所经历之事删繁就简、有所保留的同他们讲了一遍。

    身为河南最高长官境内出现这样的事,免不得起身说一些请罪的套话。

    李令仪一挥手,截住他们的话头问道:“两位大人,按照以前河南的地价是良田每亩四两到六两银子。即便现在属于灾年,应该也不至于低于一两五钱吧?可是现在竟然有人想要一两银子买走,更有甚者甚至不足一两,百姓不卖竟然还敢恫吓!此等行为,与强盗何异?!不知此事二位大人想如何处置?”

    “这这这……”

    两个人互看了几眼,各自希望对方来回话。最终还是身为布政使的韦宁起身道:“殿下,这事儿牵扯甚多,过于复杂,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决……”

    “不过殿下放心,臣等一定会料理清楚。”

    虽然土地兼并每个朝代皆有,但这次委实过于嚣张了。

    高翊查到这些买主,都是地方的或有权或有钱的豪强。豪强背后势力,又各有不同,的确复杂难解。

    “那就交给两位大人了,希望你们不要让我、让皇上、让万千黎民失望啊!”

    韦宁不住的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至于筹措赈济粮的事情……”韦宁迟疑的看了旁边的朱颍道:“只怕有些难办……”

    李令仪蹙眉,“这是为何?”

    韦宁叹口气,道:“臣来给殿下算一笔账。臣已经看过常知县提交的公文,无家可归需要救济的人数大小老少加起来总共有五万人。五万人,殿下觉得不算多吧?也的确不多。按照殿下的标准救济,最低每人每天需要十两米。五万人就是五十万两,合二百六十多石。这算的只是可用于熬粥的米,如果是小麦则需要的更多。”

    “如果只是二百多石,挤一挤凑一凑倒也能拿的出来。可是殿下,黄泛区不只有开封,也不只一个县尚有灾民。粗粗算来,最起码得有十多个县需要救济。八九月时已经下拨过一次赈济粮,现在又要追加。给了常知县,那其他的县不可能不给吧……”

    “所以最终粮食会成几十倍的往上翻。这还只是粮食,如果再加上过冬所需要的衣物棉被……”

    “殿下也知道本省一场大灾刚刚过境,就是以往丰年时也未必拿得出这么多的钱粮啊!”

    “唉,殿下一片爱民之心纯然肺腑,臣能体会的。臣等也是父母官,如果可以又何尝不愿意救济自己的子民呢?”

    李令仪只觉得一股烦闷之气涌上心头,揉了揉眉心道:“韦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有困难就解决啊,可以想法子募捐、罚赎,再不然给皇上递奏章,内阁辅臣会商讨处法子的!”

    看出她的情绪不好,韦宁说起话来声音低了几分。

    “……罚赎募捐收效甚微,至于上疏求助……想必殿下已经这么做了吧?不知现在有消息了吗?以臣之见,这时节国库也拿不出这么钱来……”

    李令仪眉头皱的更很了,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这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眼看着百姓冻死不成?朝廷这会儿没消息,不代表永远没消息!”

    韦宁觑了一眼她的神色,欲言又止。最后轻咳一声道:“是,殿下说的是!既如此,那就等一等吧。”

    “关于周家埠之事,上到臣等,下到常知县,我们皆有渎职不作为等罪。臣会上折子请罪,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绝不姑息放纵!”

    言辞恳切,态度良好,让李令仪忍不住看向他。

    韦宁大约四五十岁,头发胡须都有几分花白。身材欣长但不甚健硕,一股文弱书生之气中又暗藏几分浩然正气。

    李令仪颜色和缓,冲他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待他们要走后,李令仪用系统查了查这两人,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朱颍财务状况颜色介于绿色与黄色之间,而那个韦宁却是绿色!

    这一路走来,别说绿色,就是黄色都少见。

    这一发现,让李令仪对他二人又增了几分信任。

    旨意在第二天中午抵达。

    不过,此次旨意并非明旨,也不是由宫中太监送来,而是用的锦衣卫快驿。与其说是圣旨,倒不如说是一封皇上的亲笔信。

    信中说已经知道了她所奏之事,连百姓被迫贱卖土地他也知晓了,并且一再嘱咐她不要插手过深,朝廷会特派钦差彻查。又说国库空虚一时拿不出钱粮赈济,江南乃本朝最富庶之地,近两年也是风调雨顺,繁荣昌盛。命她南下募捐,筹措河南赈济粮。

    李令仪沉默着将信递给高翊,低头想,被韦大人给猜中了!朝廷果然拿不出赈济粮。也不让她管豪强趁机兼并土地之事。她甚至都怀疑让她去江南筹措粮食是为了调开她!

    看完后高翊将信还给她,在旁边坐下道:“殿下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总不能抗旨吧!李令仪眼皮都没抬,道:“遵旨呗!”

    心里又有些气不过,一拍桌子忿忿不平的道:“有问题!绝对有问题!”抬头看向高翊,眼睛亮晶晶的,道:“留下几名暗卫,替咱们盯着这里的情况!看看皇上会不会特派钦差过来,看看百姓被迫贱卖土地之事有没有人管!”

    高翊眉眼含笑道:“是!不过殿下,或许皇上这么做是对的!你想啊,这事相当复杂,查起来十天半个月可不成。这一年半载的耗起来,咱们哪有那么多时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万一我们走了,他们再逼迫百姓该怎么办?”

    高翊想了想道:“臣有一计,可让殿下无后顾之忧!”

    李令仪忙问:“什么计?快说来听听!”

    高翊招招手,示意她凑过来听。

    李令仪想都没想便凑近他,他在她耳边低声耳语,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

    整个过程让她浑身一僵,耳根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抛开如上刑般的过程,高翊的计策虽然不大厚道,但应该会有效果。

    李令仪压下心底那份燥热,佯装正常的调侃他:“怪道人家说高大人不畏强权,竟然连皇上都敢出卖,果然名不虚传!”

    “诶?”高翊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做这事的可是殿下,不是臣!”

    “那高大人背地里使坏,罪加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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