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凌人气势震得尤福两耳轰鸣,不由得让他停下动作,呆愣原地。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脸上的悲戚被愤怒取代。

    尤福抬手用衣袖揩了下脸,随即从地上爬起来。动作流畅,气势豪迈。

    “是不是攀污,薛抚台心里不清楚吗?”

    一句话,直问到薛琮脸上。

    李令仪不自觉看向钱侍郎,正巧钱侍郎也看了过来。两个人视线在空中相遇,随即又各自移开。

    升堂前的那一番谈话,信任已经从彼此心里扎根。

    正诧异间,惊堂木骤然落下,“啪”的一声巨响后,听到一人高声喊道:“尤福,不得咆哮公堂!”

    众人都没防备,着实吓了一跳,纷纷看向源头,竟然是裴明杰!

    尤福心潮剧烈起伏着,听到威喝,却也不敢公然叫板,只得收起浑身炸毛刺,不情不愿的重新跪下。

    这个时候跳出来,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存在?

    李令仪稍稍后退两步,视线在薛琮与裴明杰脸上流转,若有所思的重新入座。

    钱晨斜了一眼裴明杰,清了清嗓子,对着堂下的尤福和声道:“诚如薛抚台所言,无故污蔑父母官是要吃官司的。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方才所言不虚?”

    尤福道:“小人当然有证据!”

    说着扭头看向了薛琮,神情相当复杂。嘲讽、不屑、愤恨等情绪兼而有之。

    他一面冷笑,一面伸手一指道:“小人在杭州府做了多少年的盐商,就给他们这些当官的送了多少年的钱!”

    任凭薛琮涵养再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登时气的满脸通红,手指忍不住的颤抖,“好好好!当着殿下,当着诸位钦差大人的面,你倒是给我说说,我几时几分在哪里收过你的钱!若你说不出来,”薛琮冷笑连连,“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你今日休想跑掉!”

    “薛抚台注重官声,确实没有当年拿过我的钱。可是你那群吸血成性贪婪无度的下属呢?”

    与他憨厚朴实的外表不同,尤福丝毫不惧,直接正面硬刚。

    尤福掰着手指头数:“一年四季,每季白银一千五百两!冬天的炭敬,夏天的冰敬,三节两寿的表礼、水礼、门杂费等等等等,各种花样!像汤禧那一级别的官员一年没有个一万五千两是打不住的!”

    “然后又一级一级一级往上,层层叠加!”

    尤福冷笑两声,“这还不算完!”

    “每到年底盐引批下来的时候,除了正常缴纳的盐价和税款,还要单独每人给两万两的孝敬!从盐允衙门的盐运使、同知、盐运副使、运判,到地方衙门的知府、藩台、臬台!每人两万两!!”

    “这……”尤福低低一笑,“这小人也认了!谁叫咱要靠这帮黑心烂肺的东西吃饭呢?就当破财免灾,老子赏给他们的!”

    越说越有情绪,钱侍郎忍不住提醒:“尤福,贵人面前,不得言行无状!”

    李令仪看着尤福那一脸的癫狂样儿,暗想这肯定是受了天大委屈,才把人逼成这样。

    被提醒后,尤福稍稍压制了下情绪,继续道:“可是这群人贪得无厌!说什么今年是大灾之年,为了充盈国库赈灾,除了往常惯例的各种孝敬之外,每斤盐税多征收两钱的税!”

    “小人心里虽不情愿,还是依旧答应了下来。谁知除此之外,汤知府还要小人答应帮忙解决元先生!”

    “原因是元先生发现了他私自多征税的事,并说要揭发他。汤禧这狗官一面说尽好话稳住元先生,一面却背地里想怎么弄死他。”

    “元先生是江浙名士,如果就这么无故死了必定会引人注意。于是他就谋划了这一招一石二鸟,祸水东引的计策。”

    此言一出,李令仪脸色微变,心里隐隐才到整个案件的始末。

    一旁的虞宁“嚯”的一声走了出来,颤抖着指着尤福问道:“什么一石二鸟,什么祸水东引?你给我说清楚!”

    尤福讥讽一笑,“虞大人还不明白吗?眼下已是一石二鸟、祸水东引后的结果了。”

    斜睨了一眼薛琮后又道:“某些人听说公主殿下要驾临江南筹措赈灾款,如果单是筹款他们自然不惧。可您身上还担着巡按钦差的责任,清查盐税几乎势在必行。他们深知一旦查出了事,顺藤摸瓜几乎能掀翻浙江官场!”

    薛琮端坐在交椅上,手臂搭在扶手上。无人看到缩在宽袖中的手,此刻正紧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的微微疼痛,提醒他药冷静。多说多错,不要贸然插口。

    尤福骂的正酣,“他们这群人惯会蝇营狗苟,账面上自然一塌糊涂。他们越想越怕,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于是他们就想,绝不能让殿下查下去!”

    “可怎么才能让殿下查不了呢?杀人灭口是个好办法,可是他们不敢也做不到。于是,就只能往殿下身上泼脏水。”

    堂上诸人,无不惊骇变色。

    尤福看向李令仪,“只有让您疲于自证清白,才无暇顾及其他。原计划是先以楼外楼血案废掉高大人,再用元淼自戕借由舆论向殿下施压,让您在杭州府待不下去。”

    “这就是一石二鸟,这就是祸水东引。一系列计谋进展出奇的顺利,虞夫人惨死,高大人身陷囹圄,元先生自戕,汹汹舆论直指殿下。但谁也没想到,众御史大闹午门竟然未伤及殿下分毫!”

    “哈哈哈哈,真是报应啊!”

    尤福发泄完心里的怨气后,又说会了他自己。

    “汤禧让小人解决元先生。小人当时就拒绝了!小人是商人!为商者,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平时连口角都不曾与人发生,又怎么答应还人家性命?”

    “小人不答应,他就威胁小人说,不仅盐引拿不到一张,所有缴纳的银钱税款通通不再归还!而且还放言说,让小人在杭州地界上外也混不下去!小人的家人也会有生命危险!”

    “小人投入了那么多,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汤禧承诺,到时盐引会多分给小人一些。迫于淫威,小人违心的答应了下来。事发当天,把元先生骗出来解决了,再伪装成喝醉让刘石送回去。”

    “原本刘石是要被灭口的,可是我最知道这些人的嘴脸,若不留一手,他们做的一切将会死无对证。于是小人偷偷保住了他。事实证明,小人的担心是对的!”

    “前几日盐引批了下来,忽然就不认账了!又找到小人说朝廷盐引紧张,要缩减给小人的盐引数量!小人出钱出力,还帮忙杀了人,可是他却出尔反尔,丝毫不顾及小人的生意,说怎样就怎样!”

    “小人一查才知道,原来是汤禧的表亲也出来跟我们抢饭碗了!汤禧为了给表哥铺路,就侵占了原本属于小人的盐引,致使小人损失惨重!”

    “小人去讨公道,直接变了一副嘴脸,连剩下的盐引一概扣了下来!”

    “好,算你们狠!你们不给,那小人也不要了!索性把你们背地里做的那些个肮脏事全都抖搂出来,咱们谁也别好过!”

    李令仪听明白了,这是一个可着一只羊薅羊毛,羊被薅急眼了开始毁灭式自爆的故事。

    薛琮道:“故事讲的不错!可是官府办案,讲究的是一个证据,故事讲的再好也当不得证据!”

    “薛抚台要证据吗?小人当然有!”

    “大人可能不知道,小人没送出去一笔钱都会详细记录在账本上,哪年哪月哪日、送给了谁以及用途等等皆有记录。”

    尤福从两只袖口各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堂下衙差头目适时接过,双手呈给主位上的三位主审。

    “我家的家丁刘石,是认证!账册是物证!”

    尤福又道:“薛抚台的确不曾有记录,但你的一干下属可是白纸黑字,每一笔清清楚楚!身为上司长官,他们所作所为你是一概不知,还是装聋作哑,薛抚台心里清楚得很!”

    薛琮白着脸别过头,不再理会他。

    两本账册钱侍郎等三位互相交换着随便翻了几页,脸上惊愕的神情出奇的一致。

    等李令仪看了才明白为何惊愕。账册上不止详细罗列了各种信息,还囊括到曾在杭州任职的历届官员,不论官职大小,所得贿赂大小,一律记录详尽。

    李令仪看了一眼薛琮,合上账册,示意裴鸿羽递给他。

    正在此时,何千户悄然出现。绕开人群走向李令仪,附在耳畔用仅容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李令仪瞳孔猛睁,巨大的震惊将她席卷。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感觉身体寸寸结冰。不能行动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她的脑袋也跟着运转迟缓。

    她不知道看了账本的薛琮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众人又说了什么。耳朵只有嗡嗡的声响,心底一片茫然。

    等再回神时何千户早已经退下,大堂一片肃穆,只听薛琮吩咐衙差道:“去传汤禧!”

    衙差步履匆匆的去了,大堂再次陷入沉寂,大家都各自消化着这些信息。

    薛琮拿着账本站起来,正色道:“尤福指控的一桩桩一件件,全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而这本账册什么都证明不了,唯一能证明的只贪污受贿还有待商榷。”

    “殿下,三位主审大人,”薛琮挨个行了个礼,随后指着尤福道:“此人以商贾之身,污言秽语,攻讦一干父母官,如此公然犯上,理当重则八十大板!”

章节目录

古代反腐日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梧桐芭蕉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梧桐芭蕉雨并收藏古代反腐日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