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不落雨雪时天气和暖到恍若春日。明媚的阳光透过镂空雕花的门窗撒进来,在青砖地面投射出歪斜的屋门形状,同时也驱散了一室阴寒。

    众人见李令仪到来,纷纷离座行礼。

    “都免礼吧,既然汤大人来了,那就接着审。”

    众人纷纷归位。

    李令仪扫视一圈,发现少了两人,不禁问道:“诶?虞大人和永定侯世子哪里去了?”

    钱侍郎顿住步子转身回话:“回殿下,臣让他们去办了一桩事儿,应该快回了。”

    李令仪点点头,视线落在汤禧身上。

    汤禧涉案,因而并未给他安排坐席。此时他正面露不喜,与尤福一左一右的站在公堂之上。

    李令仪扬唇戏谑道:“怎么?对于尤福的指控,汤大人不承认啊?”

    汤禧立即哭丧着脸叫屈:“殿下,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臣不知道要承认什么!”

    “偷漏盐税,收受贿赂,没做过?”

    “没做过!”

    “罔顾法纪,买凶杀人,栽赃陷害,没做过?”

    汤禧拖着肥胖的身躯立即跪了下去,举起三根短而胖的手指道:“臣向皇上起誓!向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起誓!”

    李令仪别开脸,笑的一脸讽刺。就算他尤福可能会骗人,可她的系统可骗不了人,经济状况明晃晃的赤红色,还敢硬着嘴皮子否认!一看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人家可有账本,一笔一笔的记得可清楚了。汤大人,你怎么自证清白呢?”

    汤禧一听眉头一皱,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殿下您有所不知啊,前阵子因为盐引一事臣得罪过他。商贾贱户,最是眼大心空,肚窄量小之辈!他这分明是存心污蔑,殿下万万不可轻信呐!”

    “污蔑?”

    李令仪先是听见一道酷似高翊的男声,正疑惑时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那黑影越来越小,直到进入公堂方彻底消失。

    李令仪抬头看去,却是方才不见了高洵,此刻正一脸鄙薄的看着汤禧。

    “汤大人还是想好了再说话,免得待会儿自打自脸,那场面可不好看!”

    汤禧看向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钱侍郎从座位上走了出来,迎上去殷切的问道:“小侯爷,怎么样?”

    “幸不辱命,大人请看!”

    一面从胸口掏出来一沓纸张并一本册子递来过去,一面不忘狠狠剜汤禧一眼。

    钱侍郎将东西拿了回去,三位主审互相交替着查阅。

    相较于钱侍郎的淡定,施文彦与裴明杰就显得过于惊讶了。他们每翻一页,情绪便多一分起伏。直到最后看到那本藏蓝色的册子,这情绪才达到顶峰。

    三人查阅完毕,又将其呈给了李令仪。

    李令仪接过一看,发现那本册子记录着盐税及基本盐价,而另一部分纸张则是杭州府衙除汤禧外,其他官差的口供。

    账册所录盐价与盐税,则是根据预提明年的盐引所得。

    所载盐引数为十万六千张,一张盐引可兑四百斤食盐。正常盐价是每斤一百二十文,预提盐引没张多缴纳二两盐税。

    也就是正常盐价是一万两千七百二十两,再加上预提盐引的二两就是二十二万四千七百二十两。

    账册上数目倒是正确,可与其他官差所言税收盐价大不相同,反倒是尤福与口供一致。

    也就是每斤盐价二百二十文,预提盐引缴纳二两二钱。

    如果按照尤福与口供上计算,实际收入要比账册记载多了三万一千八百两。

    这三万多两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怪道施文彦与裴明杰一副吃了耗子的惊讶表情。

    李令仪咋舌不已,抬手递给裴鸿羽,“请巡抚大人一观。”

    裴鸿羽接过送了过去。

    看样子汤禧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当裴鸿羽路过他时,他低着头歪着脖子斜着眼睛,一个劲儿的往口供证据上瞥。

    动作幅度极大,被裴鸿羽一个眼刀吓得缩了回去。

    证据确凿,无力回天。

    薛琮看完之后,脑子里只有八个字。将东西撇到了桌面上,示意一旁的师爷重新呈给三位主审后,无奈闭上了眼睛。咬牙暗暗腹诽,早知道这人一副精明样儿却长了个浆糊脑子,他当初就不该答应别人保他!这下好了,不仅人保不住,还弄得自己个儿一身骚!

    钱侍郎悄声向其他两位说了想法,见其他二人都没有意见,便起身先向左边的李令仪打揖,再向右边的薛琮打了揖个,继而落座后,喝道:“嫌犯汤吉庆!”

    随着惊堂木的落下,公堂气氛为之肃然。

    汤禧被吓了一跳,面带不满的说:“钱大人!注意措辞,本府什么时候成嫌犯了?”

    钱侍郎拿起账册,道:“这是你们府衙的账本!”

    随即另一只手将口供拿起来,又道:“这是府衙师爷一干人等的口供!再结合尤福的账册及口供,你贪墨渎职,收受贿赂,辩无可辩!”

    汤禧急了,“钱大人,怎么就……”

    话未说完,先是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随后一声怒吼随之而来。

    “汤狗贼,我给你拼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吓了李令仪一跳。余光扫到一个人影向大堂冲来,不待她看清门外来人,茶茶与裴鸿羽便站到了她前面,死死挡住了她的视线。

    三位主审与薛琮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

    施文彦居中左,最先看清门外来人,立即出声呵止:“虞子平!”

    原来是归来的虞宁。

    施文彦话音刚落,侍候在一旁的衙差疾步向外奔,经过李令仪时带起一阵微风。

    又听虞宁怒吼一声:“你放开我!”

    李令仪起身,透过茶茶与裴鸿羽高低错落的缝隙看去,只见情绪激动的虞宁已被那衙差懒腰死死抱住。

    虞宁没有穿官府,一身银灰色衣衫被衙差弄出了团团褶皱。

    “你放开我!我杀了这狗贼!”

    即便被人辖制着,他仍不肯放弃挣扎,下死力气往前冲。

    那衙差渐渐觉得吃力,便回头冲同僚叫道:“快来帮我,我快撑不住了!”

    又有两名衙差赶忙过去帮忙。

    三个人合力将他控制,虞宁见挣脱不开,便恶狠狠的冲着汤禧大喊道:“竖子!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汤禧满脸惊恐,连连后退,嘴里不住的嘟囔着:“……疯、疯了吧!”

    尤福见他这副怂瓜样儿,在背后呸了一声扭过头去。

    见自己下属闹得实在有些不像话,施文彦终于忍不住,怒气冲冲的疾步走到他面前斥道:“虞子平,殿下面前,你胆敢放肆?!”

    又道:“身为御史,堂前咆哮,你还有没有点体统!”

    接下来怎样,李令仪没有再听。她往前走了两步,问钱侍郎:“钱大人,你让虞大人去查什么去了,给他气成这样?”

    李令仪猜测,虞宁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就成这样,他一定是被什么给刺激了。

    虞宁作为受害者的亲属,对一个人能有如此歇斯底里的愤怒,只能说明他知晓了致使元淼夫妇死亡的罪魁祸首。

    方才高洵调查到账册口供,是得了主审钱侍郎的授意。那此刻的虞宁,必定也是调查证据去了。

    “回殿下,臣只是让虞大人去了趟飘香楼。问问虞夫人死后元大人被人诓到了飘香楼时,这位知府大人到底在不在场。”

    尤府家丁刘石以及尤福,都供述当日是汤禧设计杀害的元淼。而汤禧一上大堂,一概否认。

    因为尤福才刚刚招的供,没来得及去查证,并不晓得真伪。因而钱侍郎便趁着方才退堂的功夫,分别请高洵与虞宁这两位最渴望真相的人去查问了两处疑问。

    这两处疑问,一处尤福账本的真伪,另一处就是尤府家丁刘石及尤福所说飘香楼密谋一事。

    第一处疑问,方才高洵已经给了答案。

    看虞宁反应,这第二处疑问大概率也被证实了。

    李令仪心里有了底,将高翊从大牢里捞出来,就更加有把握了。

    她颔首笑道:“钱大人辛苦!”

    随后转过身去,朝热闹中心走去。

    有施文彦这个顶头上司的呵止,虞宁虽然不再疯狂叫嚣,但仍有愤恨难消。

    “大人,你不知道!这狗官他草菅人命,狂妄至极!他的恶行,简直罄竹难书!”

    “罄竹难书,那就慢慢书,一件一件的书!”

    李令仪拨开人群,走到虞宁跟前,冲压制他的衙差道:“把他放开。”

    “是!”

    三位衙差就此松开了手。

    李令仪重新入座,茶茶与裴鸿羽自觉的站回了她身后,众人也各自归位。

    这一场闹剧才算是收场。

    “虞大人,不若就从飘香楼说起吧!”

    公堂回归寂静,李令仪端起茶盏想喝口水,打开碗盖才发现甜白釉茶碗中只剩冰凉的残茶。便只好拿起碗盖仔细把碗。

    洁白如雪的碗盖一侧,一枝雅淡高洁的梅花含苞待放。

    这套茶具不仅釉泽水润柔和,连丹青亦是不俗。

    虞宁理干净了衣衫,又整了整冠,才走到大堂中央左右施礼。

    “臣都察院御史,参见公主殿下,见过诸位大人!”

    待叫起了,他才直起脊背缓缓道:“方才退堂时,钱大人授意下官拿着刘石的口供,前往飘香楼,查证一些事情。”

    “臣到了飘香楼问起店老板舍妹亡故当天,舍妹夫可曾来过飘香楼没有。”

    “下官刚问完,那老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有,不止有舍妹夫,还有西城的尤福等等一连说了好几个盐商的名字,甚至当天知府老爷也在场!”

    “下官将老板所述姓名,与刘石口供中所言分毫不差!而且有一位店小二注意到,下官妹夫离开时耷拉着脑袋,像是醉的人事不省的样子,可是当天他们厢房只要两坛竹叶青。两坛竹叶青,也不过是一斤左右。”

    “厢房内有八个人,一斤的酒,满打满算一个人合二两。以下官妹夫的流量,甭说二两,就是那一斤酒全都他喝了,也不可能喝成人事不省的程度!”

    说到此处,方才压住的怒气又涌了上来,虞宁伸手指向汤禧,道:“可见,尤福与刘石所说的就是真相!就是这个姓汤的让刘石杀了舍妹夫!”

    “虞大人,你可不能胡说!”

    汤禧立即反驳道:“哪有人买凶杀人自己还亲到现场的?虞大人别白白给人卖了,回头还帮人家数钱!”

    “那是因为我约不出来元大人,你才不得不亲自出手!”

    当了许久隐形人的尤福,也跳了出来。

    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吵做了一团。

    李令仪不经意间往外看,不知何时,门外围观的百姓已经寥寥无几了。

    这吵闹声让她心烦,垂首看着从腰间垂下的绶带,上面用金线密织着一支的凤凰翎羽,精致到翎羽上的绒毛根根分明的地步。

    “都给我住嘴!”

    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在了桌面上,方才把玩的碗盖没放好,骨碌碌的从桌面滚到了地面,“啪嗒”一声,碎成了三片。

    公堂立即静了下来。

    “殿下息怒!三位主审息怒!薛抚台息怒!”

    汤禧左中右挨个行了一遍礼,笑道:“虞大人亲人相继离世,听闻京里的老大人为此也病倒了,他心情不好臣既同情又理解。纵然有无力之处,也只当是伤心过度,臣不会在意,也请殿下多多体谅!至于……”他回头看了尤福一眼,又继续道:“至于尤福,先前因盐引一事多有龃龉,他也不过是一时糊涂,有些口不择言罢了。”

    这可谓是面面俱到了,李令仪都要被他气笑了,将拍桌子的那只手,悄悄缩进了大袖中,不着痕迹的揉了揉。

    方才用力过猛,此时还有些发麻。

    “至于他二人对于臣的指控,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臣并不承认!”

    “汤知府!证据确凿,你不承认也没用!”

    钱侍郎有些恼怒,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恬不知耻的人!

    “好!”汤禧面向钱侍郎,一副我要跟你好好掰扯的样子,“此二人指控下官杀了元先生,那么请问,下官与元先生关系素来和睦,好端端的,下官问什么要杀他?杀了他对本官有什么好处?”

    “对你当然有好处!小人之前已经解释过了,因为元淼他知晓了你的龌龊丑事,他要参你,你害怕了,于是使了个一石二鸟之计!”

    “尤福!”

    汤禧终于收起了笑脸,怒吼一声,脸上的赘肉不停的抖动,如绿豆般大小的眼睛阴沉的看向尤福,“公堂之上,岂容你大放厥词?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言非虚?!”

    要证明汤禧因为惧怕元淼参劾而杀了他,并不容易。

    因为汤禧的有意误导,当时元淼死时众人都以为是自杀,并没有留意他的遗物。而第一个赶到现场,明目张胆的搜查里仁巷元家的正是汤禧他自己。

    即便元淼真的写了揭发汤禧罪行的书信,也早就被毁尸灭迹了。

    尤福的确没有证据,他嗫嚅着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了李令仪说话。

    “汤大人,你真以为没有证据吗?”

    李令仪将手搭在扶手上,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偷漏盐税,收受贿赂,已是证据确凿,容不得你再三狡辩!如果你不服气,待将你抄家去职,槛送京师时,你大可以去内阁申冤,去太和殿申冤!”

    “殿下,您已经对臣宣判了吗?臣接到的圣旨,是让三法司的三位钦差审理本案,您只是陪审!陪审,恐怕无权宣判吧!”

    明面上极为恭敬,实则颇不客气。

    堂上诸人无不因为这话睁大了眼睛,没想到素有“笑面虎”之称的汤禧也有这样凌厉的一面。

    很好,他终于被攻击到卸下了多年的伪装!

    当两个人发生言语冲突时,最愤怒最激动的那个往往是输家。

    李令仪微微一笑,“本公主当然有资格!”

    说着手掌伸到后面,茶茶立即会意她想要什么,忙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匣子递了过去。

    众人纷纷好奇匣内所盛物什,待李令仪打开,发现里面有块明黄色的布帛。李令仪抖开黄帛,从里面拿出一块形制精美的金牌。她先是将金牌在汤禧面前晃了晃,随即抬高让众人都能看清楚。

    “……这是?”

    衙差小卒见识短浅,并不认得此物,无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命旗牌!

    三位主审与薛琮瞄只了一眼,便认了出来。薛琮没想到,皇上竟然连这个都赐给了这位公主殿下。

    汤禧自然也认得,盯着头顶这块金牌愣在了原地。

    王命旗牌,有先斩后奏之权!

    李令仪冷冷一哂,“汤大人,我够资格审判你了吧?”

    汤禧垂首,不再言语。

    李令仪深知,他此刻的屈服,并不是屈服于她,当然也不是屈服于真理,真正让他屈服的是这块金牌背后的皇权。

    李令仪随手将王命旗牌丢了回去,她偏要用证据让他臣服,让他痛哭流涕,让他认罪伏法!

    “你方才反问我们,你为什么会杀元淼,现在,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李令仪来回踱步,时不时的盯着他:“首先,你与元淼并不和睦。他先前在都察院做御史时,曾参过你收受贿赂,后来刑部去调查时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没对你造成什么影响。这不是我的推测,有邸报作证。”

    前些日子因为要查盐税,她翻了近五年关于两浙盐引的折子,曾无意看到过他二人的龃龉。

    “对此,很难说你有没有怀恨在心。没有证据,那就当你没有!”

    “其次,虽然元淼被罢官狼狈归乡,但他对乡亲的贡献深受乡亲们的爱戴。因而他虽然官场失意,但意志并不消沉。他仍旧是那个一身铮铮傲骨的文坛清流,所以他骨子里依旧瞧你不起。你曾多次邀他吃酒,而他并不理会你。至于他死之前为什么会赴约,你有没有用虞夫人作筏子,你心里清楚,与你同席的其他人也清楚。”

    “最后,你为什么杀元淼,正如尤福所说,你是为了一石二鸟的计策!也就是说,你为了构陷高翊,构陷我!”

    “殿下你不可以……”

    “我当然有证据!”

    不待汤禧说完,李令仪冷冷打断他。

    随后目光落在在侍立在她座位之后的茶茶和裴鸿羽身上,刻意停顿片刻,转头问薛琮,“薛抚台不觉得我身边少了个人吗?”

    薛琮扫了一眼垂眸,回道:“今晨来了两位内贵人,现下少了一位!”

    薛琮心知这是拿他点拨汤禧。

    闻言李令仪夸张的点了点头,“对!我这位女使名叫惠明,不晓得汤大人认不认得?”

    汤禧的气势,早在掏出王命旗牌时已经被吓得七七八八了。骤然听她提及惠民,心里咯噔一下,三魂七魄被吓丢了一魂一魄。

    能好好站着,他已经用尽了全力。哪里还有心里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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