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雨浥轻尘。

    夜里,青杳就听着簌簌的春雨声醒了一次,泥土清新的气味钻进鼻孔里,不由得使她精神一振。天不亮,青杳就准备好了香烛祭品,又煮好饭食,鸡叫第一遍时就跟公婆告了假,说夜里梦见了大郎,天蒙蒙亮就往山里来给他那个死鬼丈夫上坟。

    不知道管死了的人叫死鬼,他在地底下会不会生气化作厉鬼来找自己麻烦呢?青杳胡思乱想着,觉得自己有些不敬,又暗暗念了几遍有怪莫怪。

    其实清明已经过了。

    青杳也从来都没梦见过丈夫,无论是他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以后。

    她就是找个借口出来透透气罢了。

    算起来,到今年秋天,青杳守寡就五年整了。她十四岁上嫁给罗家大郎,新婚才半个月,丈夫就去了西北打仗,春去秋来的,青杳已经二十二岁了,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生活漫长的就像已经过完半辈子,看不到变化、也看不到什么指望。

    青杳还记得五年前,罗家大郎的同袍送来他沾满血的头盔时候,婆母倚着门框就晕了过去,公爹拄着拐杖不停地捶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十七岁的青杳愣愣地站在一边,不知喜悲。那种感觉像是心头重重地压上了一块巨石,又像是腾起一只鸽子,倏尔轻松了片刻,然后又深深地堕下去了。

    在衣冠冢的坟头上烧了两陌儿黄纸,将家中事情翻来覆去念叨了三五遍,又将蒙上尘土被雨水沾湿的“爱子罗氏大郎剑”几个字用手帕擦擦干净,青杳觉得自己尽了心了。

    天亮了雨也停了,青杳把带来当贡品的两只煮鸡蛋塞进腹中,省得便宜野狗,吃完觉得口干得慌,本来就要往前面妙盈道姑的灵都观去,便想着顺便向她讨一碗茶喝,于是提起篮子往山下走去。

    道姑妙盈是青杳在这个世上最羡慕的人。

    妙盈自己有一个观,唤作灵都观,平日里她就在里面坐禅修行,也经常邀些友人吟诗作赋弹琴煮茶,谁的脸色也不看,谁的账也不买。兴致来了,她也到山中茅庐中去待上几日,但她终究还是会回到这俗世和桃源交界的灵都观里来。

    推开灵都观的柴门,静悄悄的,青杳走近禅房,正要敲门,未想听到一阵男女的笑声和窃窃私语,那细小的声音似乎有某种幽深的魔力,让青杳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不觉的立在那里。细细的说话声逐渐变成了模糊迷离的吟哦,青杳还在纳闷是妙盈在说梦话么,这时响起了男子说话的声音,青杳这才意识到里面是怎样的春情,吓了一跳,抬起腿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前院里来。

    心口砰砰跳个不停。青杳懊恼极了,怎么这么没深浅地听了人家的房,虽说也并非有意为之,但总像做贼心虚似的。青杳揉了揉脸颊,提起前院的陶罐,跨出了院门。

    待青杳提着满满一罐山泉水回到玉都观、把提篮里摘满了沾着朝露的新鲜桑叶、又在灶下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后,才听到妙盈禅房的门推开的“吱呀”一声。

    青杳本来打算就老老实实待在厨房里,待妙盈的朋友走了后再去找她,却不料一个白色的影子闪了进来,叫青杳措手不及。

    进来的是一个男子,望之二十如许,身着白色的寝衣亵裤,领口大敞着,露出胸脯两爿丰盈的肌肉。

    青杳第一个念头就是非礼勿视,匆忙低下头去,可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男子的光脚,和胸脯一样雪白。

    像仙鹤一样。

    那脚向着青杳的方向往前迈了一步,逼得青杳没办法只能抬起头看见了这仙鹤的脸。

    那是一张光洁如玉的面孔,鬓角、眉毛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伴着一双乌黑的双眸,青杳感到一种热量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辐射向自己,小小地往后挪了几步。

    仙鹤问热水在哪,青杳用手指了指灶上的大黑锅,仙鹤笑着道谢,将水舀进木桶里,然后拎着桶,光着脚一蹦三跳地消失在热气腾腾中。

    青杳忙向门外觑了一眼,他没有变成仙鹤振翅飞走,而是拎着桶闪入了妙盈的禅房。

    青杳再一次懊恼起来。

    怪自己怎么这样不老成呢,又不是没见过男子,也不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了,怎么还是改不了不敢看男子的毛病。

    妙盈就从来不会这样。

    妙盈在人群里无论男女只挑最漂亮的人盯着看,要么是盯得人家不好意思,要么就是棋逢对手,遇到和她一样充满大胆鲜活欲望的眼神。青杳管这叫看对眼儿了。

    看对眼儿的人,妙盈就把人家留下作客。

    这不是青杳第一次在妙盈这里见到男子,妙盈的诗酒唱和往往要到深夜,也经常留宿来唱和的宾客,“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妙盈如是说。

    青杳曾见过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清晨手拉着手从妙盈的禅房出来;

    还曾见过一个美髯公,只是眉间有一道纹路,看着隐有忧色;

    还有一回是一个长得比戏台上的花旦还清秀的小倌人,一双凤目让青杳记忆深刻,他和别人不同,出来后还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还是青杳送他出去,陪他走了一里山路,袖子都沾上了他的眼泪。

    这回,就是仙鹤了。

    仙鹤出来时,对着青杳绽放出一个四月春风一样的笑容,露出编贝一般的牙齿,他的头发虚挽一个发髻,剩下的一些就披散在肩膀,和头发一起在晨风中徐徐飘逸的是他一身白色的袍衫,上面龙飞凤舞地草书写着《滕王阁序》的名句,是那样的潇洒不羁。

    青杳被他富有生命力的笑容打动了,颔首回应,望着仙鹤离去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唇角。

    送走仙鹤,妙盈开始用早饭,趁她用饭,青杳把内室的青石地面擦洗干净,也不知这二人怎么洗的,一桶水竟浑似都洒在地上似的,洇得床脚都是。待妙盈吃完,点起熏香,又把山泉水架在小炉子上煮起茶后,妙盈才懒懒地说了一句:“顾青杳,让我看看你的字。”

    青杳忙从怀中将夜里习作的大字中挑最好看的几张递了过去。

    妙盈是青杳女学时候教调香的先生,原本只是普通的师生之谊,在女学百十人中,青杳并不起眼,与妙盈先生也并无深交,后来青杳退了女学嫁人,就更无联系。再后来青杳在山中采桑叶时,在玉都观与妙盈重逢,难得的是妙盈还记得有青杳这么一号学生。恰巧玉都观院中有三株长得极好的桑树,得知青杳需要补贴家用,妙盈便大方地叫青杳随便采去,只要隔三不五日来观里做些砍柴挑水洗衣煮饭的杂事即可。妙盈原本也有侍女,但据说小姑娘耐不住山里修行的寂寞,便放她们回去嫁人了,妙盈平素只一人住在玉都观,与青杳半师半徒、半主半仆、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来着。

    “你这字,多少年下来还是这个老样子,”妙盈不屑地把纸扔出去,薄薄的纸缓缓地落在案上,“古朴有余,力道不足。”

    “学生回去寻了字帖,再用心练。”

    “你心性不改,再练五百年也没用!”

    青杳只是默默地把案上的纸叠好,又收回怀里,一声不吭。

    倒是妙盈忍不住数落:“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顾青杳吗?还是那个事事争先、当仁不让的顾青杳吗?”

    青杳垂下眼,一副顺从的模样:“那个顾青杳,早在十四岁上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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