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的话,娘在外头都听见了,你这么想就对了!”姚氏把茶沫子呸呸地吐进杯子里,皱了皱眉头把茶杯推到一边。

    姚氏听说了罗家大郎在西域养的外室上京来的事,特特赶来给青杳“宽心”。

    “你说说,就罗家大郎那样的男人,还能找着外室?真是什么样的男人都有人要!”

    姚氏一边跟青杳数落罗家种种,一边剥花生,丝毫没意识到她这句话连着她的亲闺女青杳一起骂了进去,仍然喋喋不休。

    “要我说那个女人对男人的惦记都是假的,她就是惦记着钱呢,她带着个孩子,好不容易攀上了个长安子弟,还吧唧一下在战场上死了,你说她心里得有多不甘心才巴巴儿的几千里找到长安来,你婆婆还说你克她儿子呢,要我说真克她儿子的是这个杂种女人,你可得躲她远点儿,别让她妨害到你。”

    “哎呀,娘,你少说两句吧。”

    青杳心里烦躁得很。

    “你别嫌娘啰嗦,现在是你人生中大关键处,你年轻,历事少,娘是过来人得提点着你点,别走了弯路。”

    青杳托着腮,由着姚氏在她耳朵边上嘚吧嘚,自己则心思密密地筹谋怎么给自己当下的处境破局。

    “我说,你对三法司的人有没有了解?”姚氏突然拍了拍青杳,把她从思绪中活活拽出来。

    “娘你遇上官司了?”

    “呸!别乱说话!”姚氏戳了青杳一下,“我有个手帕交,她的儿子可出息了,现在在大理寺任职,你断离这事儿他能不能说上话?我去跟他娘说,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青杳无奈,大理寺是掌刑狱的,青杳一个断离要是真闹到大理寺去必是出了人命官司了,青杳感慨姚氏是个不懂法的,又因着是自己的亲娘不好说什么,千言万语汇成无语。

    “娘你别操心了,回去吧。”

    “我怎么能不操心呢?眼看着这个外室都要踩到你的头上来了,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呢?青杳啊,你可已经耽误过一次了,你可再耽误不起了啊,娘为你的事夜夜担心得睡不着觉啊,你自己是一点心也不操啊,你说说你接下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呢?你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呢?人家也挑你啊,挑你出身、挑你岁数、挑你没生养,这世上什么都缺,就是年轻女孩儿一茬一茬的往外冒,男人都要找年轻的姑娘你不知道啊……”

    姚氏说着说着眼泪就要往外冒,青杳被她这一堆老套陈词也搞得烦不胜烦,姚氏有了焦虑情绪就会全部一股脑地倒给青杳,青杳说啥也没用,赶紧给她哄住了,打发她回去才是正道。

    青杳把姚氏往茶铺子门外推,说自己也得走了,姚氏一边拿帕子揩眼角一边还对大理寺念念不忘,让青杳去跟人家见一面,说不定能成呢。

    青杳点头敷衍:“行,等过了这阵子的,娘你安排吧。”

    姚氏这才收了抱怨,满意地走了。

    送走了姚氏,青杳看了看日头,抓紧就往棋盘街上去。

    这棋盘街青杳素日常来。整一条街全是书画古玩的铺子,连带着也有些算命打卦、代写书信、讼状的摊子,青杳先沿街走了一遍,观察了下那些代写讼状的摊主,又捡了几家问了问价格,有按问问题个数收费的,也有按时长咨询收费的,问下来,青杳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算是有了个底,按照自己少花钱多办事,最好不花钱办成事的抠门哲学,青杳决定要以最低的成本把断离的事给办成。

    观察完,青杳先去常光顾的书画铺子里买了一刀纸,又挑了两支兼毫笔,顺便向老板打听了一下这条街上,哪个摊子上写得讼状最有水平?老板便热心肠地介绍了几个,有擅长写刑狱的、有擅长断家务事的,还有长于争分家产的,一个一个,一样一样都给青杳指明白了,青杳道了谢,便挨着个儿地去开始奔走。

    青杳先光顾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摊主,据书画店的老板介绍,此人是先帝朝的老明法,对唐律疏议再是熟悉过没有的,青杳坐下,也不多废话,放下几块碎银,便以莲娘的口吻倾诉起来。青杳特地强调自己夫家此前还娶了个“不能生养”的媳妇,但自己是已经生下儿子的,问老明法,唐律里有没有法子把那个不能生养的赶走,自己顶上当家做主呢?

    那老明法听了“莲娘”的叙述,甚为同情,尤其对莲娘寡妇带儿子颇为赞赏,只说这个事情大可不必闹到官府,只需这样这样、如何如何便可,管叫先头娶进来的那个娘子有苦诉不出,一两银子都不要靡费的。青杳脸上表现出醍醐灌顶的喜悦神色,口中又对老明法拜谢不迭,实则听完心惊肉跳,恍悟自己已然在悬崖的边上。

    青杳的第二站去找了一个年轻的摊主,他是个明经,据说是外地来长安考进士的,一战不幸黜落,便摆个摊一边营生、一边读书、一边等待下科再考。青杳便把自己现下的情况据实以陈,向少明经求个建议。

    那少明经看上去年纪虽与青杳差不多,却是个老成稳重的,沉吟了片刻,问青杳是想要断离还是想把后来的那个莲娘给赶走。

    青杳不解,便请对方详说。

    少明经拿笔蘸墨在纸上划道道给青杳解释:“断离赶上朝廷的政令,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不就是给后来者腾地儿?况且也不知你那公婆人品如何?若是开口要赎身银子,否则不放你走,你岂不难过?”

    青杳心中暗暗佩服这少明经真是洞察世事,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

    “可我要是不断离,日子也还是难过,公婆自然是要孙子不要媳妇的。”

    少明经抿嘴笑了笑,从随身的褡裢布包中摸出一本《唐律·户婚》来,翻开一页,用手指着其中一行给青杳看。

    “大嫂,你这个情况想走想留其实都由得你自己,只是小生觉得白白走了,有些对不起你这些年吃的苦。”

    青杳的眼泪都要被这个青年说出来了,只觉得出门遇贵人,路旁逢知音!

    “多谢先生指点!”青杳的眼泪洇在眼眶中,颇为动容。

    那青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哪里,只是你的这个情况我母亲也遇到过,我就是那时研究《唐律·户婚》的,算起来也有年头了。我看大嫂的谈吐,想必是书香门第的出身,你照着我指给你的那一条,在那上面做文章就是了,准成!”

    青杳激动地握住青年的袖子:“先生,你下科一定能高中,一定能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呐!”

    青年更不好意思了,腼腆笑着说:“借大嫂吉言了。”

    作别了少明经,青杳又随便捡个最便宜的摊子,花了十个铜钱,买了两张讼状的模子,也不要摊主往里填字,叠好塞进袖子里。

    问明白了自己和对手的处境,青杳心下一片清明,接下来该布下一局了。

    走回罗家所在的里坊,青杳在巷子口就看见莲娘抱着孩子在井边和赵家婶子并几个嘴碎的妇道人家扯老婆舌,见青杳来了又闭口不言,眼神儿一个劲儿地瞟青杳,青杳在心中冷笑,连坏话都不敢当着人面说,还能成什么事?倒是赵家婶子跟青杳打了个招呼,叫青杳一道聊会儿,青杳笑说还有事推辞了,走出没两步,只听背后传来一阵“臭架子”“不下蛋”“穷嘚瑟”的评价。

    泥塘里的癞蛤蟆觉得世上所有人都得跟着她们一道打滚儿,否则便是不合时宜的。

    既然莲娘这么努力地融入这个罗家,青杳也得加把劲儿了。

    青杳径直走到了里正家里,里正不在,只有他娘子带着孩子在屋里,这正合青杳心意。

    里正娘子,青杳唤作孙大嫂的,见青杳来了,忙迎出门来。

    青杳自认跟里正娘子算是君子之交,前二年她的大闺女嫁人,备婚时青杳过来帮忙缝过喜被,还临时捉刀帮她给未来婆母小姑子做了两双鞋,据说婆家很是满意,孙大嫂急了,生怕闺女嫁过去露馅,又忙忙跟罗家公婆说了,请青杳到家里来给指点指点女红针线,罗家公婆自然愿意有跟里长家套近乎的机会,便放青杳来了半个月,直到顺顺当当把大闺女送出娘家门。

    青杳跟大闺女处得挺好,大闺女人不笨,就是手指头像她爹里正有些胖乎乎的,便总嫌说自己粗苯,青杳便点拨了她几种针法,都是大开大阖、龙飞凤舞地走针,纫出来的针脚又密又齐,特别适合进婆家以后“露一手”,很是能够唬人。后来大闺女顺顺当当地生了孩子,青杳特地给孩子缝了小肚兜小鞋子小虎头帽,还给大闺女本人缝了束腰带和自己纺得丝绸缝制的贴身里衣,孙大嫂至今想起来都说青杳心细,当时大家只顾着给孩子缝这缝那的,都忘了大闺女三伏天里生孩子,月子里多遭罪需得勤换贴身衣裳,大闺女后来还亲手缝了个小荷包回赠青杳,荷包上绣着个小兔子,正是青杳的属相,如今贴身戴着,藏私房钱用。

    孙大嫂把青杳拉进堂屋喝茶,寒暄了两句,加上青杳不着痕迹地引导,话头子自然落到了莲娘的身上。

    孙大嫂话里话外都是向着青杳:“你说说这事闹得,男人在外边造下了孽,怎么偏还找上门来,你公婆什么个态度?”

    青杳小心翼翼地说公婆见到孙儿就欢喜,也没把自己如何,只是从前靠自己织布缫丝补贴家用,现在家里毕竟多了两口人,往后的生计恐怕是有些艰难,想问问里正有没有法子给支支招。

    孙大嫂也做不得主,于是含含糊糊地,劝青杳一定要心放宽日子才能过下去。见青杳无喜无悲的,试探着问就打算这么在罗家过下去?断离的事情怎么想。

    青杳说娘家使不上劲,自己也没什么想法。

    孙大嫂的叹息里少不得对青杳命运的同情,只是她能做的也很有限,只能长一句短一句地劝青杳。

    青杳也乐得表现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寡妇样儿来唤起里长娘子的同情,临告辞前特特嘱咐孙大嫂一定替自己问里长一句,家里多了两口人,大郎的恤金能不能多领点,或者军中能不能看在罗家孤儿寡母老弱病残都占全了的份上,接济接济。

    孙大嫂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了,青杳这才放心回罗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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