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趁现在能嫁得出去赶紧嫁,还跟买菜似的比来比去,以为自己抢手呢?”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她死活不听,你跟她说说现在的现实,让她听听。”

    青杳的母亲和姨母在饭桌上配合着数落起青杳来,害得青杳饭都没吃好,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

    姨丈借口衙门里要当值没有回来,这里成了二对一的战场,青杳是被侵略的一方。

    自从姚氏和父亲顾祥和离以后,姚氏就带着青杳借住在姨母和姨丈家里的小跨院,因为青杳在女学食宿,因此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节回来住几天,大部分时光还是在女学里自在,退学以后很快就嫁了人,因此这回断离,是青杳在这个小跨院里住的最久的一次。

    青杳深知寄人篱下辛苦,只是没想到逐客令这么快就来。

    “现在婷儿也嫁人了,过了年,老爷打算把跨院租出去,现在丰儿(姨母的儿子)还小,往后开销还大着,少不得要早做打算。”

    青杳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没有表情,看来她是早知道的。

    “当然了,你母亲毕竟是我的亲姐姐,我也不可能看着她不管,我这里总有一间耳房留给她养老的。倒是杳娘你自己要抓紧时间寻下家了,按说年底把院子腾出来,开春过门,满打满算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青杳低着头没答话。

    “我听你娘说,你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没相中,我奉劝你还是要脚踏实地务实一点,成家过日子,没有十全十美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条件,怎么还有脸去挑别人呢?”

    姚氏立刻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帮腔道:“那个‘大理寺’真的是和她最合适没有的,我那天使劲催她,她就是墨迹着不肯出门,一来二去这么好的姻缘就给耽误没了,人家媒婆都不愿意再给你牵线了,我这张脸都不知道该往哪搁,一说我这心就突突突跳,难受得不得了……”

    姨母忙去抚姚氏的背,责备青杳看把你娘气得。

    青杳心想,说到底,还是怪到我的头上来了。

    “你自己说你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姚氏拿起筷子敲桌,歇斯底里地问青杳。

    “我不想再嫁人了。”青杳实话实说。

    姚氏声嘶力竭地质问青杳:“你现在年轻,你说这样的话,你有没有想过你到我这个岁数怎么办?你老了你怎么办?生病了谁伺候你?死了谁给你发丧!”

    姨母赶忙撇清关系:“你可别想着赖上我们,到那个时候我和你姨丈都在黄泉路上了,你婷妹妹在夫家也有自己的儿女要操持,顾不上外人。姨母知道你前一个丈夫走得早,你的心思就淡了,但人还是得找个伴过下去,不然你怎么活?我就问问你怎么活?”

    青杳也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我可以养蚕、缫丝、织布,我还会缝制绣品,换成钱也足够吃用了。”

    姚氏要动手打青杳,被姨母给拦住了:“你尽说那没有用的,全长安少你织的一匹布?你缝的绣品,你能不能卖出去还两说呢,就算能,等你上岁数了眼睛坏了,你怎么办?你一个瞎老太太,是想倒毙于街市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怎么样!”

    母亲和姨母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逼近青杳,表情一个比一个狰狞。

    青杳站起身来,摔门而去。

    刚回到跨院,姚氏急追而至,扬起手,巴掌就打在青杳的身上,尤嫌力度不够,脱下鞋子握在手里,呼呼带着风,噼里啪啦地砸在青杳的背上、胳膊上,青杳也不躲,就那么硬扛着。

    “长本事了你!”

    姨母也过来,倚在门框上看青杳挨打,还给姐姐加油鼓劲提供建议:“打!往死里打!你们小时候就是太惯着她,多打几回就老实了。我们婷儿从来跟我讲话都不敢高声,还把你给能耐得不行,大人话没说完就走,还敢摔门,谁教给你这样的规矩?没教养!”

    姚氏觉得在妹妹那里失了做母亲的威严和做姐姐的尊严,于是下手更重,显示自己在教育孩子上并不比任何人松懈。

    姚氏一边打一边骂一边哭。

    青杳一边哭一边挨打。

    姨母看了一阵子觉得没趣儿,回堂屋去了。

    姚氏打不动了,收手。

    “你找你爹去吧,跟你那个后妈和后面那几个小狗崽子过去吧,我不管你了,我管不了你了。”

    青杳就一任眼泪鼻涕横流,也不去管它们。

    从姚氏开始“发作”到现在,通过她的只言片语,青杳大概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先是姨母告诉母亲要把跨院租出去,下了逐客令,姚氏马上就去茶铺子找杜老板商量过门的事,大约在老杜那里碰了什么软钉子,回来就一直气不顺,再加上因为之前青杳相亲乌龙的事,被手帕交在外面没少埋怨,想来想去,所有女婿的人选里,就这个‘大理寺’还略微体面一点,老杜那个儿子就别提了,听说在平康坊的妓伶身上花了不少钱,连老杜都要为他填补亏空,大约是因此导致姚氏过门的事情谈得不顺利,回来后,婷妹妹的丈夫在吏部衙门里发了节礼立刻给岳翁、岳母送来,姨母少不得一阵夸嘴,更少不得拉青杳出来对比来体现自己的优越感,一天的功夫,连番的打击下来,姚氏的心态失了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错,那就是青杳错了。

    姚氏打不动了,但是嘴上还有力气。

    “棋盘街的大师说了,你八字里官杀多,就是命硬,先克你父亲,然后克丈夫,不仅男人的心拴不住,连个半胡人半杂种的外室都不如,儿子也怀不上一个,现在你又回来克我,要是早知如此,你当初生下来我就应该一屁股坐死你!”

    姚氏只想给自己不遂己愿的人生找一个背锅的人而已。

    青杳看明白了这一点,用袖子擦干眼泪。

    青杳反问姚氏:“你不也一样吗?”

    姚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青杳的意思。

    “不仅男人的心拴不住,连个外室都不如,儿子也怀不上一个。你不也一样吗?”

    姚氏冲上来,举着鞋底子给了青杳一巴掌。

    脸火辣辣地疼。

    青杳打开跨院的门走出去,月亮才升起来。

    刚交戌时。

    但即使城中没有宵禁的话,青杳也无处可去,出了门的姑娘就无家可归了。

    她出了大门,发现自己只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台阶上是晚露,湿淋淋、冷冰冰的。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家的呢?青杳使劲回忆,在小的时候,和父母住在里坊的一个小院子里,一家三口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那一年,朝廷要办女学,官宦世家的贵女们人数有限,里长就推荐了能背诗百首的青杳去考,长安城108坊上千个女孩儿,青杳一考就考中了,是头名。但其实那个时候家就已经形同虚设了,父亲已经有了外室崔娘,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已经出生,对于成婚多年无子的父亲来说,这个儿子至关重要,极大推动了他要和姚氏和离的决心。但那个孩子很快夭折了,这件事又拖了下来,青杳那时已经入读女学,是人生最得意的岁月,根本没有意识到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突如其来、接踵而至。先是青杳在女学中作的一首诗被拿出来说是同情罪臣,而她甚至都没有听说过那个罪臣、然后是父亲在工部衙门的差使也丢了,甚至还被外放至蜀地,虽然父亲始终都没有明说为什么,但从外室崔氏的言语间应当也是受了青杳那首诗的连累,母亲生出了划清界限的心思与父亲和离,父亲带着外室远赴蜀地安家生子;自己退学嫁人,再不以‘顾青杳’的身份做任何事,她变成了罗顾氏和罗大嫂,尽管籍籍无名,但作为顾青杳活过的少女,在14岁的时候死去了。

    现在的顾青杳算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再也不作诗了。

    世间没有顾青杳了。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

    起先只是像春雨一样,绵密而安静,云遮住了月亮,在夜幕中,青杳听着雨丝丝落下的声音,就像自己无处安放的心绪和身体,雨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

    很快雨丝成柱,落在路上的青石板上,发出噼啪的声音,很快传来闷闷的雷声,雨如幕帘般倾泻,溅在台阶上,汇成小小的河流自青杳的脚下流过,流到路边的排水渠里去,染湿了青杳的裙角。

    哗哗的雨让泪意也变得感性,想要冲出眼眶与天地间的雨幕来一场交汇。

    泪以为自己是雨,雨会以为自己是谁的泪吗?

    不知道,初夏的雨夜,有些冷了,青杳还穿着薄衫。

    雨是水,泪也是水,水会流到哪里?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青杳得出了答案。

    水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每滴水都会流到它该去的地方,都会有它的归宿。

    她回到小跨院,悄悄地进屋,姚氏睡得正熟,微微的鼾声中,青杳轻手轻脚把她从前在女学里做的书札笔记都装进一个竹编的小书箱里,然后背起书箱出了门。

    走出这道门,青杳不打算再回来了。

    门前正好经过一辆拉货的牛车,牛车慢悠悠的,拉的货又多,巷子又窄,青杳站在宅门的阴影里,看着阳光一寸一寸地挪向自己,只待等牛车过去,她便要一步踏入这光明里去。

    牛车走了,初夏的晨光里,几步以外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青杳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罗戟。

    弘福寺的晨钟敲响了,那钟声是如此响而又如此漫长。

    青杳看到罗戟嘴巴张了张,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他在钟声中向着青杳跑过来,头发上还沾着朝露。

    青杳站在台阶上,虽然他还是要更高一些,但目光齐平了。

    青杳说:“你不在的这一个月发生了好多事儿。”

    罗戟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们同时开口,各说各话。

    阳光一寸一寸地挪过来,越过罗戟的头顶,也挪到了青杳的脸上,青杳侧身一步走进光明里,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青杳在前面走,罗戟跟在她的身后,这回换他踩她的影子。

    她故意不看他,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我一回长安就想来找你……”

    “我问了里正家的孙大嫂,是她告诉我你住在这儿。”

    “事情我都听说了……”

    青杳只顾在初晨的阳光里一路走,罗戟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靠得很近,罗戟微微躬身,握着青杳的肩膀。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青杳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清澈动人,就像初晨的朝露,青杳是无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撒谎的。

    “既然你都听说了,你还来找我?”

    想必罗家公婆已经将青杳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地告诉罗戟了。

    “他们说的我不信,我想听你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

    青杳的冷淡态度让罗戟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掌中水、指间沙一样正在从指缝中流走,罗戟拼命想要留住却留不住。

    “那咱们以后,不是一家人了吗?”

    “咱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青杳没想好、或者说根本没想过怎么面对罗戟,她以为跟罗家一拍两散之后,跟罗戟也就不会再见面了。

    但是现在看着罗戟的样子,青杳多少又有些过意不去,他赶天不亮来找自己,青杳左右得给他个解释。但又不知怎么解释,毕竟不欠他解释。

    “我有东西给你,”罗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过来,“我从东都特意给你带回来的。”

    青杳没有接。

    “我不能收。”

    “为什么?”

    “这是你买给嫂嫂的东西,我已经不是你的嫂嫂了。”

    青杳突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难过。

    罗戟拉过青杳的手,把盒子塞进她的手里:“这不是送给嫂嫂的。”

    青杳抬起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是送给顾青杳的。”

    小盒子是木制的,打开是一个更精致的白色蚌壳,蚌壳里面是据说加了羊奶的珍珠玉容膏,是东都香露阁的秘制配方,在长安高价难求,许多人特意去东都连夜排队买都买不到。

    是专门送给顾青杳的。

    有人天不亮就出门,惦记着专门给顾青杳送一样东西。

    天地间又有顾青杳了,虽然微不足道,尽管籍籍无名。

    委屈突然就兜不住了,在长安初夏早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青杳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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