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出门是忘看黄历了么,怎生如此倒霉!

    本来想趁着端午好好逛逛书市,顺便跟书商打听打听南方那边办私家刻坊的的事,岂料也就聊了一小会儿,再回来的时候自己看上的那套《博物汇编草木典》就被卖光光了!

    就晚了一步!

    就因为嫌拿在手里沉得慌想着回来再买!

    早知道早下手了就!

    还赶上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杨骎跑到凉亭的时候,衣裳已经被淋湿了一半,黏黏地贴在身上,怪不舒服的。

    亭子里躲雨的人多,罗戟个头高,杨骎一眼就瞅见了。

    等会儿,他身边怎么还站着个小娘子呢?

    罗戟侧身附耳在听那个小娘子说话!

    看样子认识啊!

    这小娘子别就是罗戟说的那个“姐姐”吧?

    杨骎好奇心大作,觉得今天出门可算有一件好玩的事,便想往他那里挤过去,瞧瞧这个把罗戟迷得食不下咽的小娘子到底长什么狐狸精模样!

    可杨骎现在的角度只能看见小娘子一个头顶,连个背影都望不见。

    这躲雨的人可真是太多了,还在不断地往进来涌,杨骎被前后左右的人夹着动弹不得,只能歪着头看罗戟那边。

    哎哟!小娘子转过侧脸来了!

    害!不知从哪又偏挤过来一个又黑又壮的大汉站在小娘子身后给杨骎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罗戟那个笨嘴拙舌的,能跟小娘子表明心迹吗?杨骎真替他担忧,决意帮他一把,顺便也给这个小娘子上上眼药,让她珍惜眼前人。

    “罗戟身旁那位小娘子,”杨骎高声语,丝毫不介意身边躲雨人的目光,“你呀,你是真狠心呐!你知道他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吗?你不就是仗着他喜欢你吗?辜负真心是会遭报应的!”

    那边没有动静,人群里窸窸窣窣地寻找发出声音的人,但杨骎一点也不在乎,他扭着脖子想看看罗戟和那个小娘子的反应,但那个大汉纹丝不动。

    “他为了找你茶不思饭不想,把你们一起去过的地方、你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谁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杨骎继续,仿佛那个找人的是他自己,想到自己要找的小兔子瑶娘也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说着说着不由得就代入了自己的情绪,“还大病了一场,你没瞧见么?他的腮帮子都凹进去啦!像个小老头似的!你可怜可怜他,跟他和好吧!别再叫他受罪啦!”

    人群中的男男女女发出了吃吃的笑声,有好热闹的也出言帮腔,亭中充满着欢乐的气氛。

    青杳抬起头看罗戟,怪不得他看着清减了一些,心中翻涌出一股莫名复杂的情绪。

    罗戟也面带尴尬地看着青杳,小声说:“杨国舅。”

    青杳一边点头一边做了个“哦”的口型。

    “人是个好人,就是嘴有点……”罗戟一脸抱歉的表情。

    青杳浅浅地笑,这杨国舅大约是个不老成的人,明明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和罗戟这样的少年郎开玩笑,但是青杳今天心情好,不想计较,甚至还有点好奇这个杨国舅长什么样子。

    “他在哪儿呢?长什么样?”青杳问罗戟。

    罗戟个高,一回头就见一颗脑袋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似的。

    “就那个,你右后方的高个子。”

    青杳顺着罗戟的话回头去看,视线被身后一个又黑又壮的大汉挡住了,侧过头想顺着缝隙看一眼,可一层一层的人啥也看不见,只好望人兴叹。

    “我请你俩吃饭吧,”杨骎见那俩人始终没反应,感慨小儿女面皮薄,决定再加一把力,“西市的胡人酒楼,咱们吃烤羊羔子去!或者丰悦楼,全鱼宴最有名!”

    罗戟对青杳说:“他这人好吃,每天不是想着吃点什么,就是想着去哪里吃,或者就是走在去吃东西的路上。”

    青杳乐了,这人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人群里的气氛欢腾起来,“我也想去”“我想吃全鱼宴”“烤羊羔子好吃”“听者有份”的声音络绎不绝。

    “想去么?”罗戟问青杳的意见。

    青杳笑着摇了摇头。

    “那咱们……”罗戟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跑路的手势。

    过雨云,来得快,散得也快。

    青杳和罗戟挤出人群,跑出亭子,雨几乎已经停了,两人跳着越过地上积了雨的小小水坑,青杳觉得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趁青杳不备,罗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条红绳,把自己的左手腕和青杳的右手腕给绑在了一起。

    青杳讶异:“这是做什么?”

    罗戟一本正经:“把咱俩给栓一块,再也不让你跑了,你跑也行,反正你去哪都得带着我,咱们再也不分开。”

    青杳被这孩子气的认真闹得又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好拒绝,看着罗戟认真得耳朵根子都红了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好笑。

    罗戟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顺势拉着青杳的手就往前走,他宽大的袍袖覆盖住被红绳拴在一起的手腕,也盖住了十指相扣的双手,就这么又有点遮遮掩掩,又很是光明正大地并肩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罗戟坚持,一定要“看着青杳吃过午饭”再走。这个“看”他发的阴平声,不是观看的意思,是监督并执行的意思。

    青杳苦夏,一过立夏,食欲一天不如一天,每日也就天黑后能进食一些清粥小菜,白天只能吃些清凉的瓜果蔬菜维持体力,因此夏天要比其他季节略消瘦些,好在入了秋,天气一凉贴秋膘又能吃回来,青杳每年都维持这样的动态平衡。

    于是青杳提议吃个冰碗代替吃午饭。

    罗戟严词拒绝,一定要吃正餐,外加送青杳回住的地方。

    青杳讨价还价,可以送回家,不吃饭,路边吃两块西瓜就回。

    罗戟说我不接受讨价还价,然后又补了一句怎么会有人用吃饭来讨价还价呢?

    青杳没拒绝也没答应,鼓起了脸,开始想自己能吃下去什么。

    罗戟看有戏,紧着劝她:“我带你去吃个好吃的,保管你有胃口!快来快来,而且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呢,走走走。”

    说着就缠着青杳往那处好吃的地方去了。

    云过雨停,太阳又晒了起来,小船上的书商们收起油布,书市迅速又恢复如常,遮阳凉亭里躲雨的人也渐渐散去,杨骎一个人形影相吊,到底是没见到罗戟身边那位小娘子。

    今天怎么什么事都晚了一步呢!

    罗戟带着青杳到了一处幽深巷子里开的饭莊,从外面看,是个不起眼的门脸,进了院子才发现别有洞天,院中种着一丛丛的竹子,满眼都是绿意,铺着鹅卵石的小道重重叠叠,曲径通幽,似有流水声,进到中庭院内,才发现亭中有假山,假山上还造了假瀑布,扑面而来一股清凉之意。再往里走,进到用餐的正厅中更是让青杳大开眼界,用竹子制的桌椅板凳错落有致地置于厅中,厅的正中央有小小一池,池中有一雕刻成山形的冰块,原来凉意是从这而起,青杳算是开了眼,冰块都是长安城富贵人家炎夏时用的稀罕之物,这饭莊的老板居然可以摆一座冰山在这里,这得是多大一片家业?家里得有一片湖用来冬天冻冰吧?

    罗戟拉着青杳挑了一处临近冰山的桌案坐下。

    “怎么样?凉快吗?”罗戟笑盈盈地问。

    凉快当然是凉快的,但是不是有那么点、奢侈?

    青杳悄悄问罗戟:“我说,在这吃一顿饭得多贵啊?”

    罗戟知道青杳平素俭省惯了,不想自己乱花钱,于是安慰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贵。”

    青杳看罗戟的神色只能感慨孩子长大了,只好客随主便,既来之,则安之。

    “那你要跟我说什么重要的事?”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罗戟把食单递给青杳,食单都写在竹简上,颇有古意,青杳首要留心价格,果然如罗戟所说,跟这奢侈的环境比起来,菜价倒显得颇为亲民。不过话说回来,青杳觉得是因为自己现在有进项在身,才觉得花五百钱吃一顿饭可以接受,若是还像从前,每次指望去妙盈那里帮忙做家事攒个五文十文的私房钱,攒半年也来不起这种地方,现在自己可是能舍得花一两银子买书的“富婆”了。

    果然有钱了以后,心态确实不一样了。

    根据侍僮的建议,青杳和罗戟商量着点了三四样菜色。

    坐下来,青杳仔细观察,才发现每一张案几都围绕在冰山所在的小池周围,小池上又用竹子一剖两半,中空处相连,做出高低起伏的竹龙之势,里面流水潺潺,原来是池中和冰山上化下来的水循环流动,正看着,一只小小的木托盘上托着两只装满酒液的觞杯就从青杳面前飘了过去,停在了隔壁桌的案前,原来还有这种曲水流觞的玩法,青杳觉得有意思得很。

    不一会儿,青杳她们点的菜也飘了过来,两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菜色——鲜鱼脍、盐烤青虾、高汤吊的菌菇炖豆腐、配柚子醋和紫苏叶的素面、时令果子冻,各种颜色齐聚,光只是看看,青杳已经食指大动了,吃了入夏以来胃口最好的一顿饭。

    罗戟盯着青杳吃完最后一口才满意,侍僮将空盘碗撤下去,送上麦茶和杏皮水一冷一热两种饮料。

    青杳小口啜饮着杏皮水,等着罗戟开口。

    罗戟把上次分手后自己怎么去拜访杨国舅,杨国舅又如何指点迷津,自己怎么去了大理寺的前因后果都跟青杳说个明白,主要强调了自己决定听取杨国舅的建议,走仕途之道,待自己有了功名,能做得一家之主以后,两人的婚事就全由自己说了算了,而且杨国舅也答应帮忙,有了贵人开口作主,到那个时候,两边的父母也不好反对什么了。

    青杳没料到他就直接提出“婚事”二字,一想到跟罗戟成婚就意味着还得面对罗家公婆,青杳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青杳不想答应,但没想好怎么拒绝不伤害罗戟,于是就暂没表态。

    罗戟又说,自己婚后想独立门户出来住,父母有莲娘和孙儿,自己作为次子,时常去照看即可,不必非得住同个屋檐下。

    这话显然是说给青杳听的,想叫青杳打消顾虑。

    但世事不像罗戟想得那么简单,青杳年长,要往前多想两步,她和罗戟的距离,不光有公婆、还有叔嫂、还有世俗,他就算有了功名,娶寡嫂也是一件风险度极高的事情。青杳不想冒这个险,也不想罗戟冒这个险。

    可感情就偏偏在这样别扭的关系中萌出了芽。

    “我知道你担心《唐律户婚》里不许同族再嫁娶,但你已经改跟亲家母姓,又换了名字,到时我找最近在户籍司结识的熟人帮你把户籍替换了,这一茬就没风险了。到时,私下里你愿意叫顾青杳还叫顾青杳,愿意叫姚无咎就叫姚无咎。”

    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原本我对你改了名字让我怎么也找不到感到很难过,但现下一想这也算为以后提供了便利,我已经不生气了。”

    青杳被呛了一下,合着改名这事他还记仇了。

    鉴于罗戟已经先青杳好几步想到了细节,这下她不得不表态了。

    “现在说这些还早呢。”青杳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

    罗戟心中也明白定好的计划也多会生出变化,说这些的确还早,但就是想让青杳安心罢了,他端起麦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的时候,罗戟从盘腿的姿势转为长跪而坐的正姿。

    “青杳,你要是愿意,我就做你的丈夫;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做你的情夫。”

    青杳手上一滑差点把杯子给撂地上。

    因为过于震惊以至于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罗戟的了。

    但是青杳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确认了罗戟的心意,后面的,她想先顺其自然地发展看看。

    罗戟按照商量好的把青杳送回曲江池的画舫上,青杳原本以为他会问东问西一阵子,还特意准备跟他解释这是旧时同窗家中的私班女伶,平素没有外男来。

    罗戟只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有这句话便够了。

    天将黑,闭市鼓敲响,必须要分别了。

    罗戟像个老婆婆似的不断不断地嘱咐,青杳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答应。

    约定了逢五逢十的日子见面,平时也要通信。

    最后的最后,罗戟从怀里摸出两张票子来。

    “杨国舅说我要考太学生得多听一些清议,送了我两张听羽楼智通先生长安月旦的票,就在初十,咱们一起去吧,我不懂的还能问你。”

    青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不想去?”罗戟试探着问。

    “我可太想去了!”青杳接过票,和罗戟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罗戟匆匆往城里赶,一步三回头的,再这样宵禁前可赶不回去了。青杳只得硬着心肠先转身往画舫走。

    只见苏九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好整以暇地倚在画舫船头,笑眯眯地看着青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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