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太学考试的日子,每日里请求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杨骎这个冷灶,居然也有轮到烧热的一天。左不过想套套瓷,试图打听出此番的出题范围,杨骎一个也不想搭理,以避暑的名义,收拾东西,欲往城外归元寺找得舍大师参禅论道去。

    临动身的那天早上,管家捧进来一个包得仔仔细细严严实实的包裹,里里外外没见到任何透露送礼之人的条子和记号,问管家,管家说早晨开门时,这东西就端正放在门口,不知该不该收,请公子做决断。杨骎这辈子经历的明枪暗箭无数,不排除有人想借用送东西这个由头给自己使绊子。管家的建议是干脆扔了吧,杨骎反倒觉得,东西得留下,真出事了,得死有对证。

    拆开一看,是自己在端午书市失之交臂的那套《博物汇编草木典》。

    杨骎心里有数了,自己只跟罗戟念叨过这事,真难为他还能找来,这书不便宜,回头得把钱给他。这孩子没有坏心眼,不至于害自己,可能也想避嫌,送个礼送得偷偷摸摸的,更显得可疑。但书自己还是喜欢的,会挑礼物,是可造之材。

    牛车慢悠悠地行在长安郊外的山间,从西域前线回来后,杨骎再也不能骑马,也许是因为受伤的腿已经无法驾驭良驹,也许是已经失去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心境,甚至看到马,伤腿就会隐隐作痛,索性改为乘牛车或者骑驴出行。

    牛车比马车平稳,杨骎粗略翻着《博物汇编草木典》,有一搭没一搭打着瞌睡,脑子里却还是太学考试那些烦心事,已经连着几晚都没有睡着。皇帝把这摊事交给自己,看着是个清水衙门不涉及朝中党争的,实则“一入国子监,就是半个官”,生员们为了自己的官途前程会主动以同乡、同族之谊去结交朝中官员,而朝中的官员也会在生员中寻找和挑选未来自己能用得上的人手,说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根本不可能,官场有的弊端恶习,太学里一样不少,堵是根本堵不住的。眼看着考试之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考题却迟迟没有定下来,参与出题的五经博士和助教们,一个个多多少少也都是有派系色彩的,出题的方向和范围各有侧重,与其说是一场选拔考试,倒不如说是朝中各派系的一场名额瓜分,杨骎虽然名义上是学监,国子监的祭酒和司业都得服从自己的意志,但属实孤木难支,虽然是所有科目的审题官,但是杨骎始终没想到好的防止泄题的方法。

    哎哟,一想工作的事情,头又痛起来了。

    杨骎掀开车窗的帘子,想透透山间新鲜的空气,不意竟路过了那座桥,春天的时候遇见一个提着篮子跌倒在雨后黄泥坑中的傻兔子的那座桥。

    杨骎不禁哑然失笑。自己找了她三个月,在户籍司里把长安城里能找到的“瑶娘”都找了一遍,还让罗戟亲自去一家家上门拜访,录下画像,但是都没有她,都不是她。

    还能找到她吗?杨骎不禁在问自己;

    找不到了吧,杨骎在心里自己回答。

    在酒楼那次相亲乌龙的重逢就像是一个偶然,擦身而过的两人将再不会有交集,也许她早就忘了有自己这么一个人,也许她已经找到良人,只有自己还停在原地。

    其实回长安后琐事缠身,杨骎找她的心思也该淡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浪漫的偶遇和邂逅,不过都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找不到就是没缘分。

    但杨骎不甘心。

    如果没缘分,为何在聚香楼会重逢?

    如果没缘分,杨骎为何会对她念念不忘,总是挂怀?

    她是美人吗?杨骎扪心自问。

    坦白讲她不算,她可差得远。

    大唐标准的美人是体态丰润、方额广颐如牡丹花一样的国色天香。她呢,整个人细瘦的一条儿,风一来就能吹倒似的,杏眼含泪的样子像摇摆的水仙花。

    可是没办法,杨骎就喜欢她这样的。

    她是鲜活的、灵动的,是在杨骎枯死的心上洒了一滴甘露的人。

    一滴甘露,足以活我。

    可是现在杨骎这颗心又濒临枯死了。

    杨骎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字型地躺在归元寺得舍大师禅房中的席榻上,将自己的烦恼倾囊相诉。

    “得舍大师,你说我该怎么办?”

    得舍大师不语。

    杨骎在席子上打滚耍赖:“大师~~~~你不能见死不救,你是来普渡众生的!”

    得舍大师无奈地睁开眼,高呼了一声佛号。

    “杨檀越,你到底在苦恼些什么呢?”

    “我苦恼喜欢的人像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

    “你与她不过两面之缘,说话不过三句,谈何喜欢?你苦恼的是见不到她?还是你自己无处安放的心境?”

    老和尚的问题把杨骎给问住了,他坐起身来,许久都没有说话。

    “大师,我苦恼的是事皆不遂己愿的无力,为人与人之间的羁绊竟这样脆弱而感到伤怀。”

    “杨檀越,这便是世事,便是红尘,便是求不得。”

    杨骎回顾自己的人生,一路都是求不得,所以就是这样,自己才想抓住这朵水仙花吗?

    “大师,我一想到长安还有她在,就使我觉得这座城市不止是争斗和倾轧,她是那么容易开心的人,而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开心过了,见到她的那一刻,停滞在我身上的永夜开始流动,我觉得我快要看到黎明了。”

    得舍大师依旧是一副无喜无悲的样子,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

    “杨檀越,不过是一副红粉骷髅而已,不要陷入我执。”

    杨骎摇了摇头:“如果没有执念的话,大师,我是不可能坚持活到今天的。”

    得舍大师叹了一口气。

    “你出生的时候,你的父亲抱着你来看我,我从你们父子的身上看到一种冥冥中世代相传的宿命,但又有所不同,他要为情赎罪,而你要为情所苦。”

    杨骎惊了,不知父亲和得舍大师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得舍大师继续说道:“我曾力劝他不要离开你的母亲,因为我看到他要为情而走向深渊。而事实的走向恰恰印证了我的判断。”

    杨骎想起往事,语气难掩失落:“可惜他没有听从您的规劝。”

    得舍大师双手合十:“命中注定的深渊,绕不过去的,没有那位,也会有别人。”

    杨骎细琢磨这句话,觉得不无道理,心中畅快了一些,语气也轻松起来。

    “大师,我不想为情所苦,您收我为徒吧,剃去这三千烦恼丝,我累了。”

    得舍大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杨骎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自己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你是有情之人,注定要为情所苦。”

    “我可以做无情人,这样就不会为情所苦了。”

    “你若做得无情人,活着又有何意趣呢?”

    “大师,那你有情吗?”

    “我当然有。”

    “哟!老和尚也有花花肠子?”

    “我的情是对佛祖,对世人的大情大爱,否则就不会花时间在这里听你唠唠叨叨这么久了,快走,快走罢,不要耽误老衲念经了。”

    见得舍大师赶客,杨骎哈哈大笑,一番对谈已使得他心中轻松不少,一骨碌从席榻上站起身来。

    “你不要去找她,待她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得舍大师就闭目坐禅,再也不理杨骎了。

    杨骎也觉得自己近日思虑太多,未免陷入虚空,便留在归元寺中,拒绝一切邀约,专心作那副答应了得舍大师许久的《目莲救母》的壁画,画成之日恰好是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不得不出关了,离试期只有不到二十天时间,太学的试题必须得定下来了。

    杨骎有一艘画舫,是外祖父送给自己二十岁生辰的礼物,平素就舶在曲江池畔,杨骎晕船又不会水,经年也不曾踏上去一回的,这次反倒派上了用场。他着人将这艘画舫收拾干净,又仔细检查不使其有年久失修之虞,然后遍邀国子监祭酒、司业及各科执教的博士和助教,一并邀请来的还有六部各司的主事官员、九寺五监各理事的令、丞,载着这些人将画舫驶至江心,流水席似的开了三天三夜的“策题会”,要求每个策题人都出三道题,且所有策题人对每一道试题都要各抒己见地进行探讨,并且拟定判卷的标准答案。

    然后就让他们吵去吧,撕去吧,只要把策题范围扩大,再把出题的、选题的、判卷的人都分开来,就能最大限度地规避掉泄题风险。杨骎作为学监,只要在场监督,确保流程公正顺利地推进即可。

    画舫行至曲江池的江心便停下来,周围是茫茫的水面,也不愁试题被谁隔墙有耳地听了去,且每个策题人所拟的策题不一定能入选最终使用的试卷,因此策题人泄题的准确率也被大大降低了。这世间绝对的公平是难有的,但杨骎坐在这个位置上,管着这一摊事,他要尽己所能地维护太学这块有限的净土和最大限度的公平。

    策题人们争论不休,杨骎充耳不闻,只是望着江面发呆,思绪如江风,若隐若现,此刻渺无痕迹。

    过了七月半,长安城还是这样溽热,人在江心却仍是心难平静。

    杨骎吩咐侍僮冰鉴里的冰要时时续,水果冷饮不能断,还有降暑的凉茶和药汁备着。天热心燥,虽然策题的这些都是读书人,真要争执起来晕厥过去一两个,杨骎又要头痛了。

    从窗外望去,有另一艘画舫往江心驶过来,看画舫绘饰应是秋娘的青楼花船,果不其然,行得近了,就听到零零星星的丝竹乐声和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杨骎本想派人去打招呼说不要靠近自己这艘船,但见对方也是隔着一段距离就停下,想来人家女孩子也不愿意被外人瞧见她们歌舞玩笑的闲趣时光吧。

    杨骎不欲理这些道学先生们文人相轻又阴阳怪气的吵架,只好望着江面继续发呆。

    隔水随风送来对面画舫上的琵琶声。

    先是一曲《汉宫秋月》,接着是一曲《十面埋伏》,均是技巧娴熟,玲珑叮咚,杨骎喜欢音乐,用扇子在手中打着节拍,没想到在这案牍劳形中还能有此雅趣,忙吩咐侍僮去把自己前日在西市高价买来的葡萄美酒搬上来与大家痛饮解暑,还特意强调一定要用从酒泉郡带回来的夜光杯。

    再接着是一曲《凉州行》。

    乐声突然变得语噎幽凝,在暑热中注入丝丝大漠边疆的寒意。杨骎行军的时候,曾在胡汉边地听一老汉用铁琵琶演奏这曲《凉州行》,那老汉自述年轻时也是从军男儿,后来被突厥人的弯刀削下一截小腿,再无法行军打仗,于是便背着一把铁琵琶,拄着两拐在边地几郡四处流浪乞讨卖艺为生,每当遇到军人,总愿意饮浊酒几樽,趁豪兴弹两曲,回忆自己曾经的峥嵘岁月,老汉说当年一起从军打仗的同袍们现而今活下来的只有十之一二,其中就包括他这个断了腿的废人。杨骎记得他的琵琶曲技艺多有疏漏,跳音漏音错音不胜枚举,与眼前这位娴熟的技艺不可同日而语,但那老汉独有的铿锵气势和幽怨哀思却通过那把铁琵琶拨弹出来,让在座听曲之人涌上无尽的心酸和对家乡的思念。杨骎记得一曲听罢,自己给了那个老汉一锭二十两的银子,老汉千恩万谢后,拄着拐背着铁琵琶离开的背影深深地烙在杨骎的脑海里,不忍回忆。

    杨骎看了看放在身侧的手杖,念及当日的他和今日的我……不想也罢。

    可对面画舫却偏偏跟自己作对似的,一曲《凉州行》奏完还不够,紧接着还是一曲充满边塞风格的曲子,且相比于《凉州行》的幽咽,这一曲显见得要更为激昂奔放,像冲锋时的战鼓。

    杨骎皱起了眉头,怎么会是这首曲子呢?为什么会是这首曲子?到底是谁还在弹奏这首曲子?曲谱明明在战场上已经遗失了,怎么会在长安城外曲江池的一艘画舫上又听到这首曲子?

    这首只有半阙的《破阵子》。

    是杨骎随军西征前,还是不谙世情的五陵少年时代所作。

    曲子中的冲锋陷阵、万马嘶鸣、战鼓隆隆、红旗漫卷、将士欢呼的场景都来自自己豪迈浪漫的想象。

    但想象只是想象,想象支撑不起英雄梦想。

    真实的战场只有血腥和杀戮,以及衍生出去的、各种形式的死亡。

    短暂喧嚣过后的万马齐喑,永恒的死寂和山一样的尸体。

    半阙《破阵子》曲不休,杨骎越听越汗颜,这弹奏之人简直就像在对自己无知的少年时代进行无情地隔水鞭尸。

    别弹了别弹了别弹了,杨骎的伤腿又疼起来了。

    曲不停,杨骎的回忆也无法停止。

    自己骑在马上向着挥舞着弯刀的突厥骑兵冲过去的时候,已经杀红了眼,杀戮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杨骎无暇思考对面向自己冲过来的也是母亲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

    只有刀从右边肩膀上砍进去,再从左边肋巴处旋出来,然后挥着卷了边的刃再挥向下一个肩膀。

    金戈铁马,听上去多么壮阔。

    明枪易挡。杨骎在冲锋时有如战神护体,不曾伤及毫发,很快就洗刷掉了人们对他长安纨绔的偏见,大家都在说英国公的孙子、博陵侯的外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好汉,一个地地道道的勇士,军衔一级一级升上去,全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杨骎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成就感,他从父系和母系那里继承到的血统和勇气,证明自己可以不靠家世靠自己,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这对杨骎而言,很重要。他不再是谁的孙子,谁的儿子,谁的弟弟,谁的小舅子,他是杨骎,他是他自己。

    暗箭难防。瓜州那一战明明已经鸣金收兵,大唐大胜而返,可偏偏就在这时候身后一枝冷箭射穿了骑在马上的杨骎的右腿,膝盖骨碎了大半,毫无防备地从马上跌落。

    躺在尸体堆里,望着缀满星星的夜空,杨骎活着,却活得糊里糊涂;杨骎想死,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杨骎至今不知道那一冷箭是为何而射的,既然射了冷箭何不往心□□,却偏偏要射膝盖。

    偏偏要让自己活着,成为一个废人。

    深埋在心中多年的愤怒和不甘此刻伴随着这半阙《破阵子》几乎喷涌而出,杨骎不由自主捏紧了手中盛着葡萄美酒的夜光杯,几乎要捏碎它。

    “啪”的一声!

    碎的不是捏在杨骎虎口的夜光杯,而是摆在案上,醒着葡萄酒的波斯水晶酒樽。

    原本还在争执的策题人们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画舫中鸦雀无声。

    对面画舫隔水送来的琵琶声,曲终收拨当心画地铿然收尾。

    只有葡萄酒液从乍破的水晶樽中喷出,滴滴答答地从案上流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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