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婚礼上回到灵都观,青杳先害了一场热伤风。

    起初是一早起来就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发起热来,在长安城秋老虎的季节里,连呼吸都是滚热的。与发热伴随而来的还有浑身酸痛,青杳想起身去水缸里打盆水来擦擦身体降温,却无力从床上爬起来,只好又沮丧地躺回去。

    睡又睡不着,醒也不清醒,榻上的凉席仿佛是被火烤过的锅,把青杳这张饼烙得翻来覆去,不得安寝。

    第一夜辗转反侧地折腾下来,天亮后青杳勉强起身去厨房煮点粥来吃,结果原样吃下去,又原样吐出来,头晕得天旋地转,爬回床榻上感觉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青杳这时想到母亲曾说过的,若是老了病了,身边没个人便会这样死去。青杳想了想,自己没有遗产可分,没有遗言可留,也无遗作传世,除了死前可能略微有些受罪,就这么孤零零地死了也算清净,只当是白来世上走了一遭,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带不走。她翻了个身,侧卧着可以透过窗缝看见月光,月亮还缺着一块,快到中秋了。

    这就是结局吗?青杳扪心自问,眼下的处境和自己想要的差距甚远,究竟是哪里不对,究竟哪一步行差踏错?把青杳困在眼下的处境中的到底是什么?青杳想向夏怡复仇,可是就算泼一盏热茶到她的头顶,就算能够杀了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会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当年在女学读书的时候知道自己今天会走到这一步,青杳还会发奋努力吗?

    青杳在想会不会不上女学才是属于自己的路?如果一辈子留在自己出生的里坊,不去见那些所谓的大世面,也许心里就能守住自己的一方枯井,安心当一只井底之蛙,就不会肖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自由,就不会因眼下高不成低不就的处境进退维亟。

    同期们结业后纷纷步入平静的婚姻生活,生儿育女拥有平淡而真实的幸福,青杳不免也在想自己到底在追逐什么呢?曾以为自己具备弄潮儿的天资,这些年下来也只是被惊涛骇浪拍向沙滩罢了。

    青杳的眼前泛出一个重影儿,身形样貌看着是另一个自己,在问躺在床上的青杳有没有后悔。

    青杳想回答,怎奈胸口又涌起呕意,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耗尽了精神后终昏睡过去。

    再醒来后,青杳退了烧,身上的痛也减轻许多,自觉好了大半,窃喜此番非我死期。于是抛却了睡前那些杂七杂八的迷思,起身给自己煮了一碗粳米粥,吃完后又将病中穿盖的衣服被褥浆洗干净,晾好之后又起锅烧水,从头到脚洗个干净,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水澡,爬出浴桶换上干净衣裳之后觉得自己脱胎换骨重生一般。

    自从那日回来以后,青杳就再没出过门,她既没有什么要出门做的事,也没有出门的欲望,每日在禅房不是歪着趴着就是躺着,把妙盈书架上的字啊画啊拿出来翻看,看得腰酸背疼、头昏脑涨的时候就翻身睡一觉,很快就把日子过得日夜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日青杳天擦亮时才睡着,一早又被五百响的开市鼓吵醒,顿感头痛欲裂,心烦意乱,胡乱将被子蒙在头上熬过了开市鼓,昏昏沉沉又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依旧灰蒙蒙的,闷热得紧,叫人也觉不出饿意来,她翻身下床灌了一盏昨夜的冷茶,又爬回席榻顺手抄过一本厚厚的道经来读。

    道经生涩,青杳读得吃力,没人讲解,自己能领悟的内容有限,于是百无聊赖地拿手去翻后面的书页,不想那道经后面的书页被挖成了中空,里面掉出一副手掌大小折子般的小画册来。青杳翻开小画册,被里面大胆而又鲜活的内容给震惊了,想到出嫁前夜母亲也给过自己一个类似的东西,青杳翻了翻觉得莫名其妙就给丢到一边换了李长吉的诗来读,眼下再看到这样的东西,居然感到面红耳赤起来,下意识地把小画册给塞进被子里,仿佛怕谁看到似的。

    妙盈有这种东西青杳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而且她的东西总是好的,就连画风都细腻动人,拂得青杳的一颗心酥酥痒痒,很是奇妙。

    好奇,想再看一眼。

    但又跟做贼似的,有点不敢下手。

    青杳在脑子里斗争了一阵儿,好奇和勇气战胜了规训和枷锁。

    我怕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我不仅要看,我还要大大方方地看!

    青杳把手伸到被子里把小画册给抽出来,趴在席榻上一页一页,一副一副仔仔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暗暗感叹:还能这样?!居然还能这样?!怎么还能这样?!

    那种酥酥痒痒的奇妙感觉像一团轻飘飘的云,在青杳身体里没有规律地飘来拂去,自在游走。这团云在大脑中悄悄地生出来,然后在胸口那里突然鼓胀,开始冲锋似得在五脏六腑中横冲直撞,然后在肚脐那里盘桓了几圈,幽幽地飘向小腹,越堆越多,挤挤攘攘,郁结不去,叫青杳生出了泫然欲泣的感觉。

    脑子里空荡荡的,心里空落落的,身体成了一幅空灵柩,叫她躺在床上一通辗转反侧。

    青杳将醒未醒、似睡非睡的玫瑰色绮梦被一阵煞风景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青杳不欲理会,把被子蒙在头上,翻了个身决定装死。

    敲门的人锲而不舍,震得黄铜锁撞在木门扉上咣咣铛铛得响。

    青杳生气了,门都落了锁就是里面没人,谁这么没眼色死心眼地敲个不停?

    青杳猜测可能是妙盈某位不死心的爱慕者,决定装死到底。

    “青杳,是我,你在里面吗?”

    听见是罗戟的声音,青杳腾地一骨碌仰卧起坐起来,身手敏捷地跳下席榻就往门外冲,突然意识到自己头也没梳,脸也没洗,被子团成个球在榻上摆着,春情小画册还展成长长一条散落在枕侧。

    不知为什么青杳生出一种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的心情。

    敲门声还在继续。

    青杳当机立断地迅速把小画册折好塞进枕头下面。

    被子……算了就这样吧。

    然后冲出房门,穿过院子,摸钥匙打开柴扉木门上挂着的一把黄铜锁。

    青杳生怕他等不到自己开门就走了。

    还好没走。

    “我看门从里面锁着,想着你应该在。”

    罗戟的影子裹在青杳的身上,让她一阵没来由的欢欣。

    木门拉开的时候,罗戟终于看到了她。

    蓬松的乌发散开披在身后,像此刻天上散不去的乌云;眼下泛着两圈儿乌青,穿着淡色的寝衣,整个人风筝一样,看着形容有些憔悴,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刮走似的,一双脚鞋袜俱没有穿,就这么光着脚一路跑过来,看得叫人有些心疼。

    但是青杳心情却很好,刚想开口问他考试考得怎么样,眼前却突然发黑,忙伸出手扶住门框,骤然想到自己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已经记不得了。

    罗戟见她手扶门框就要滑到地上,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伸臂将她打横抱起来就往禅房里走,她轻得就像一片云。

    青杳还没来得及拒绝,整个人就被抱进屋放在了禅床席榻上,眼前的那片黑随即褪去,罗戟的面容五官轮廓又再度清晰起来。

    “我去画舫寻你不见,以为你又不告而别了。”

    青杳在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走的时候忘记给他留个信了。

    他的眼神带着郁郁的担忧:“画舫也人去船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青杳几乎想都不用想就说:“任教期限结束了。”

    罗戟糯糯地点了点头。

    青杳立刻又拉拉杂杂地说自己去参加母亲姚氏的婚礼,回来怎么又热伤风,好了以后又怎么过得浑浑噩噩,说到最后青杳感到十分心虚,自己根本就是在找理由解释为什么没联系他。

    他完全有理由不高兴。

    但罗戟听到“热伤风”那里就迅速抬起头来,问:“病了?”

    说着也不等青杳回答,就伸手在青杳的额头上探探,然后又扶着自己的额头上对比了一下,觉得温度似乎没差,但又不放心,扶着青杳在席榻上坐好,自己俯下身子,将太阳穴贴在了青杳的太阳穴上。

    他的两只手扶着青杳细弱的肩头,温热鲜活的生命力通过掌心缓缓渗透到青杳的身体里,两人脸颊擦着脸颊,就这么贴着,呼吸交缠,时间都会为这个时刻停止流动。

    青杳嗅到他身上从外面带进来的淡淡桂花香,原来秋天已经到了呀。

    她的额头凉凉的,罗戟觉得外面残存的暑意都被消解了,有点依依不舍地松开她。

    “我早就不烧了,”青杳努力证明自己的生机勃勃与活蹦乱跳,“你一来我全都好了!”

    青杳拂去罗戟肩上落着的小小桂花,又问他考得如何,罗戟便把贡院中笔墨有问题的事讲给她听,又请教她为什么杨国舅让自己去记下那些在太学门口讨公道考生的姓名,是否真的要秋后算账。

    青杳擦着洗完脸顺着下巴往下滴的水珠,又把团成球的被子叠成整齐模样,宽慰罗戟说杨国舅如果要追究太学门口那些考生,就相当于将太学这块阵地拱手相让给对手,若果是这样,当初他又何必揽这摊事?

    只是罗戟和青杳都对朝局不甚明了,不知杨国舅的对手是谁,为什么非要抢占太学这块阵地。罗戟最担心自己的成绩受到影响,这样他迎娶青杳的计划又得往后延了,只是不知该怎么跟青杳说出口。开口请她等自己,她当然不会拒绝,可是男人老让女人等待算什么本事,他想给青杳想要的一切,但考完试的那天就感到无比懊恼,明明自己身上担负着两个人能否名正言顺走到一起的全部希望,罗戟不忍心让青杳失望,可是自己的表现实在让自己失望。

    他不知该怎么跟青杳说,他只能请求她的原谅。

    青杳换好衣裳,从屏风后面转过来,对着镜子梳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随手在妆台上拿了一支木簪束好,看着镜子里的罗戟跟他讲这事他不必着急,若是杨国舅什么都不做倒是彻底没希望了,自己虽然不知道杨国舅在布什么局,但是他让罗戟这两天所做的一切应该就是在酝酿反击,有的事得花点时间等待结果。

    “可我若是真的考不中怎么办?”

    青杳反问:“若是没有笔墨这摊事,你有把握考中吗?”

    罗戟斩钉截铁:“有!”

    青杳笑了,眉眼和嘴角弯弯的样子像一只笑脸猫咪:“那还担心什么?”

    罗戟心中无形的焦虑被青杳拆解成一个具体的症结:“我担心明明我没有错,却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

    说者无心,罗戟的这句话倒是点明了青杳这几日以来郁结在心中的块垒。

    听者有意,青杳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承受着有人从中作梗而带来的后果。

    深究起来,越细想就越没法活了。

    青杳决定把过往的一切都放下,什么刘子净夏怡,什么乱七八糟的横生枝节,全断了、都抛开,远离颠倒梦想,从此刻重新开始,只真诚地回应自己当下内心真正的想法。

    听罗戟说今天已经是中秋节,青杳表示难以置信,蹦跳着去翻黄历,来回来去翻了三五遍才意识到果然是八月十五了。

    青杳今天就满二十三岁了。

    也该从十四岁那年的夏天走出来,走进秋天,走向往后的人生了。

    二十三岁,还不算太晚。

    罗戟两手叉腰,一脸无奈,怎么会真的有人过日子糊涂到连生辰都忘掉的?

    罗戟把带来的两只鸡过水拔毛、开膛破肚,青杳刷锅烧水,一只母的炖成汤,摆几朵香菇,热腾腾,鲜得紧;几只鸡蛋加银杏果蒸成羹,出锅后撒几粒葱花,滴香油酱油几滴,滑嫩嫩;公鸡被罗戟挥刀剁成块,青杳烧油大火炒个半熟,加鸡汤料酒各色香料加盖小火慢炖;再把烧好汤的母鸡捞出,鸡肉已经软烂,撕成细细的一条条,用陈醋和辣椒油和黄瓜丝一起拌拌做冷盘最开胃;放出的鸡血蒸熟切方块和嫩豆腐一起再加酱油、辣椒、葱花,烧成一道鲜香滋补的鸡血烧豆腐。

    两人四手配合默契无间,不过一个时辰就置办好四菜一汤的全鸡宴,青杳还盘算着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煮个桂花酒酿蛋花圆子做甜点,明朝再包几只馄饨拿鸡汤煮来吃。

    青杳对着一桌子菜许下了生辰愿望——希望新岁是心平气和,食欲旺盛的一岁。

    对食物欲望的回归,标志着青杳继续对生抱有希望,愿意咬牙坚持一下了。

    可惜今年的中秋却看不到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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