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香楼的侍僮小心翼翼地觑着雅室中这一对男女的脸色。

    他们相对而坐,只是相互望着,谁都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那目光似乎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那郎君剑眉星目,如朗朗清风;那娘子杏眼含波,沉静如水。

    虽然不忍心打断这暗中流转的氛围,但侍僮纠结着开了口:“给二位客官赔罪,隔壁雅室中是一位老翁做七十岁整寿,敝店今日的清炖鹿肉都被老寿星包下了,给二位客官换一道菜肴可否?”

    那郎君开口向娘子道:“听你的。”

    那娘子的声音如玉珏相撞般悦耳动听:“人到七十古来稀,鹿肉纯阳最是滋补,老人家秋冬吃是最好的。我们就换一道吧,有什么推荐么?”

    侍僮揪着的心总算松快下来,自己才来聚香楼不满一月,很是害怕遇到那种难缠的客人。可见长得好看的人性情也是如此恬淡可亲。

    侍僮忙带着笑容推介:“胡滩羊的羔羊肉最新鲜,炙烤吃、炖汤吃都是极温补的。”

    那娘子点点头:“那我们要炙羊肉。”

    侍僮应下,拉开雅室的门退了出去。

    换了菜,青杳端起正色开口道:“距离考试不过十数日了,你不在家中好好复习功课备考,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罗戟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因为确实理亏,但罗戟也很委屈,他本并不想来的。

    回想起昨天杨国舅突然跑到自己租住的通济坊的小院子里,提出要罗戟替他走这一遭和梁家娘子会面的事,罗戟毫不犹豫当场拒绝了。

    “我不去。”

    “干嘛不去?”

    “这是你的事,我去插手怎么合适?”

    “这梁娘子要和我议亲,你也知道我有心上人了,你去替我回绝她,我教你怎么说。”

    杨国舅惯会说服人的,但罗戟咬牙坚持不松口。

    “我也有心上人了,而且我要复习考试。”

    杨国舅走过来,一把把罗戟握在手里的书本抽走,凑近低声说:“你去一趟,我给你透一道题,成交么?”

    罗戟没好气地把书本夺回来:“题都不是你出的,出好后都封起来送入宫中了,你上哪知道题去?大人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显得您不老成。”

    杨骎两手背到身后,利诱失败了,决定转换策略。

    “这梁娘子脾气不好,我去了搞不好要挨打,你不一样,你年轻,长得又英俊,话还少,女子一看你就心生欢喜,所以她定不会对你发火的,你就去替我传个话,好么?算我求你。”

    罗戟坚定地摇摇头:“大人干嘛不让长寿哥替你跑一趟?”

    杨骎立刻做了个为难的表情:“长寿郎的媳妇什么样,你心里没数?”

    罗戟想起长寿郎的媳妇是个醋坛子兼河东狮,真要是生气了,别说是长寿郎,就连眼前这位国舅大人恐怕也是会被误伤挨打的。

    但罗戟真不想去,只能沉默地抗拒。

    杨骎急了:“罗二郎,你这样就不合适了啊,我问你,你跟你那个心上人姐姐将来要想顺利成婚,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罗戟嘴慢,还没来得及回答,杨骎的问题就跟连珠炮似的发射了一串儿——

    “你俩成婚,谁答应给你们当主婚人?”

    “是大人您。”

    “又是谁把自己名下的清幽小院租给你住?还愿意一直等你存够钱再卖给你,而且承诺绝对不涨价?”

    “也是大人您。”

    “这小院子我本来打算自己住的,我还没着落呢,你小子还不乐意了。”

    杨骎恨不得在罗戟屁股上轻踹一脚加速他做决定的过程。

    “你想,你自己想!”

    罗戟闷闷地说了声:“好吧,我去。”

    罗戟隐去小院的房东施压一环没说,只说是杨国舅叫自己跑一趟,没拒绝成功。

    其实哪怕罗戟不说,青杳丝毫不怀疑他是被威逼压迫而来的,尤其听说这位杨国舅还记着之前瑶娘没有赴约的事,惦记着也要放瑶娘一回鸽子心里才平衡,又联想到他那些荒唐放荡的传闻,心里便对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印象。

    忍不住贬损道:“他这个人心眼还怪小的嘞。”

    “也不是,”心地纯良的罗戟还忍不住帮他这位未来的老师找补两句,“他确实是有了心上人,而且他担心自己名声不好,万一一言不合反而事倍功半,所以让我来带个话,没想到遇见你了。”

    罗戟腼腆一笑:“你为了你的学生而来,我为了我的老师而来,咱俩扯平了,不许生气。”

    青杳本来也没生气,只是想跟他斗嘴:“不许混淆视听,我来是本分,你的本分是读书,岂能相提并论?”

    罗戟一见青杳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架势,立刻迂回服软,试图唤起同情。

    “咱们多久没见了,你见到我不高兴吗?怎么净是数落我呢?我可是很想念你的。”

    “不就才半个月没见吗?”

    罗戟大惊失色:“才半个月!才?!都半个月了!都!!”

    罗戟一委屈,青杳也觉得多少有点内疚,但还是嘴硬,只是气势弱了很多:“哪有半个月?满打满算,也就十二天吧。”

    见罗戟不说话,青杳又补了一句:“我是怕让你分心才没找你。”

    罗戟闷闷不乐:“你不在我身边我才会分心。小时候,不管做什么,去哪里,咱们从来都是在一起的,我以为永远都会是这样,谁知道长大了,却反而会分开了。”

    青杳听他这样说,心里也酸酸的,眼圈儿潮润润的。

    “中秋节那天,咱们两个的命不都栓在一起了吗?”

    罗戟清澈如鹿的双眼看着青杳,问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青杳终于忍不住冲进他的怀抱,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从胸膛散发出来的灼热,眼泪几乎忍不住要滴下来。

    一想到她和罗戟要想真正地走到一起天荒地老,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而且注定是满途荆棘,但只要他坚定,青杳就可以奋不顾身地走下去,一条道走到黑,死路也走。

    侍僮敲门,罗戟才揉揉青杳的头,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再度相对而坐。侍僮推开门,端上来香气四溢的炙羊肉,青杳瞬间饿了。

    侍僮退出雅室,罗戟把炙羊肉切成小块放入青杳盘中,诉完了相思别绪,二人才想起今天是作为双方的代理人来谈正事的,罗戟转述了杨国舅的方案,既不伤双方的和气,而且还能让梁瑶摆脱流言的苦恼,连青杳都不由得佩服这人果然是个算计人心的高手,竟能想得如此周全之法,有了他的鼎力相助,青杳给梁瑶设计的一切就更加十拿九稳了。一桩大事敲定,两人俱都轻松不少,言谈也不似刚才那样凝重。

    青杳对罗戟所说杨国舅的心上人感到好奇和不可思议:“一见钟情?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满长安城撒网去找?”

    罗戟点点头:“好像后来是知道了,也再见到了那位娘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失联了,总之他那几日很是苦恼,而我又因为太学舞弊的事情心烦意乱,也没有详细问他。”

    “见了一面就能爱上人家?还跟没头苍蝇似的翻遍全城去找人,也不问人家乐不乐意,可见这个人的心性是相当轻浮的,我若是他要找的人,肯定远远地躲着。这样短暂的热情,很快也就会消退了的,怪不得这人结了三次婚,没有一次能长久,恐怕就是见异思迁的毛病。”

    见罗戟不说话,青杳意识到背后论人短长不好,于是住了口,安心吃饭。

    良久,罗戟才说了一句:“有个人在上天入地一直找你,你不会觉得这个人很痴情吗?”

    青杳看着罗戟笑了:“痴情?我看是痴汉还差不多。”

    罗戟放下碗,郑重说道:“也许他们两个是前生就注定的缘分,今生到这世上来走一遭,也是为了遇见彼此。只是阴差阳错的,他们暂时错过了,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重逢的!”

    那都是话本子里的故事,但是青杳还是被罗戟真诚的语气给打动了。

    也就只有少年心性和少年意气才会相信这样的美好和命中注定的缘分吧。

    罗戟似是看出青杳的淡漠:“如果有一天你走了,上天入地,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青杳心想我还能走到哪里去,但她最珍爱罗戟这颗少年的赤子之心,便说:“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我也相信杨大人,他一定能和他的心上人重逢的。”

    “那就祝福他。”

    “你怎么还是不信的样子?”

    青杳无奈地笑:“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嘛。找到能怎么样?找不到又怎么样?跟咱们没有关系啊。”

    罗戟今天有着异乎寻常的坚持:“赌不赌?”

    青杳莫名其妙:“赌什么?”

    罗戟坚定:“赌他能找到。”

    青杳实话实说:“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他上哪里去找?”

    罗戟走近握住青杳的手,目光清澈而又真挚:“赌不赌?”

    青杳哄着他:“你没有胜算的。”

    “我赌他找得到。”

    青杳被激起了好胜之心:“赌注怎么算?”

    罗戟抿了抿唇,方郑重说道:“我赢了,我们就成亲。”

    青杳的心中微微一颤:“不好把我们的事情指望在别人身上的,咱们走自己的路就好。”

    罗戟轻轻摇摇头:“我一定会赢。如果他这么难都找得到,咱们也一定能克服所有的困难和阻碍,白头到老,生生世世!”

    青杳明白罗戟是在通过杨国舅的外力来坚定他自己的信念和勇气。果然他二人这段关系不是件容易的事,考验和动摇时时会出现,刻刻都必须提醒自己坚韧真心。

    青杳捧着罗戟的脸,笑着哄他:“加个时限吧,别他一辈子找不到,咱们也跟他白耗一辈子。”

    罗戟用自己的手覆在青杳的手上:“听你的。”

    “就年内吧。”

    罗戟喜出望外:“我赢了,开春我们就办喜事!”

    青杳微微颔首笑了,愿望是美好的,但罗戟的功名八字还没一撇,两人的钱加起来,小院子的墙角都买不了。

    更重要的是,罗戟还太小了,要到冬天他才满17岁。即便顺利,三年太学明经科,三年进士科读完,一举高中也是六年以后的事情。那时候,青杳就29岁了。

    没什么能比时间更残忍。

    青杳不能、不敢也不愿往下想了。

    当务之急是把那个小院子买下来,青杳太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罗戟仍沉浸在喜悦中:“我和你,他和她都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杨大人说到时我们四个一起办婚礼,请求天地神明的见证,生生世世在一起!”

    罗戟这样说,青杳当然是很感动的,但又觉得山盟海誓,有些缥缈,远不如此时此刻捧在手里的这张面孔实实在在。

    青杳岔开话题:“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胖了!”

    青杳把那枚用红绳挂在颈上、藏于小衣中的金戒指拿出来戴在中指上给罗戟看。

    “就差这么一点缝隙了,很快我就能戴上它,不会脱手了。”

    罗戟也为此感到振奋:“太好了,再多吃点,再胖快些!”

    这次的会面,双方都感到非常满意,只等回去给各自的委托人报喜。重逢是这样短暂,因此分别显得格外艰难。

    罗戟问初一的长安月旦能不能见到她,那是考前最后一场长安月旦,几乎所有学子都会去听,一票难求就不说了,到时肯定是人山人海。

    青杳说自己回去想想办法,不过要忙着帮梁瑶准备重阳节赴宫宴的事,恐怕未必能去。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站在聚香楼的门口,谁也不肯先回头走。

    罗戟说:“老规矩,你先走,我看着你。”

    青杳微微笑:“这回换我,我看着你走。”

    僵持不下,决定石头剪子布,输的人先走。

    平局了三五把,这么下去,该没完没了了。

    青杳向来是二人间做决定的那个人:“数一二三,一起转身走。”

    “一!”

    “二!”

    “三!”

    罗戟话音刚落,青杳干脆利落地转身往梁府的方向走去,一直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罗戟会一直在原地站着看着自己的背影直到目力所不及之处。

    自己要是回头的话,就会陷入又一轮没完没了的拉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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