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椒房殿里,杨皇后和母亲齐国夫人正在絮絮说着家常闲话。

    杨皇后三十五六岁年纪,高额方颐,气度高华,一双凤目与母亲极为肖似,母女两个都是大唐典型的美人,牡丹花似的,此刻两人正挨坐着,宫廷画师正在捕捉二人的神态,好作一副斗姆元君图作为齐国夫人六十大寿的贺礼。

    但是这么端坐着一动不动也累,母女俩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解闷儿。

    “二郎呢?怎么一早上没见他的人影儿?”

    杨皇后维持着端敬高华的姿态,美目左右余光瞧了瞧:“在熏风殿忙活呢,又是指挥那九百九十九盆菊花怎么摆,又是盯着南边走运河送来的青蟹活着没有,您听,这会子又吆喝着要把我那窖藏的酒拿出来备着,生怕那几十坛花雕不够今天喝的呢!子腾打小就闲不住,是个无事忙!”

    齐国夫人丹唇未启,微笑徐徐漾在脸上,画师连夸这个表情好。

    “他呀,就是正事不操心,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净是忙些不着调的。”

    人不禁念叨,母女俩正说着,杨骎从熏风殿那边提着袍角踏着轻快的步子,一路小跑着过来跨过椒房殿的门槛,三步并作两步在殿中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一个箭步窜进,滑跪过来给齐国夫人拜寿。

    齐国夫人端华的姿态立刻破功,扬起手来要打他:“猴崽子!仔细你的腿,战场上受了伤的,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老了有你受的!”

    杨骎神清气爽,站起身来拍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近来都是大晴天,我这腿无妨的,瞧,拐杖都不用拄了!”

    杨皇后也忍不住开腔:“子腾,你好大的人了,怎么总是这样一副不老成的样子。看来身边没个女人管着你真不行,今儿个说什么都得把你的亲事定下来!”

    齐国夫人立刻接住话茬:“不错!你的事不定下来,我死不瞑目!”

    “哎哟母亲!大喜的日子您说什么死呀活呀的,您得长命百岁才是呢!”

    齐国夫人佯装生气:“哼!你也不成婚不生子,我活到两百岁也只是个老妖婆,平白无故惹人笑话罢了,有何意趣!”

    杨骎连忙给杨皇后使眼色。

    杨皇后含笑:“二郎,男人身边得有个贴心的女人,约束着你,不然你总也成不了大人。”

    杨骎半打趣半自嘲道:“约束我的女人?恐怕还没生下来呢!”

    齐国夫人的语气不怒含威:“不拘美的丑的,今儿好歹给我定下来一个,哪怕是妾室,也先迎进门把内宅的位置给我占上!”

    杨骎苦着一张脸对着母亲耍赖:“母亲……人家归元寺的大师都说了,孩儿生来就情路坎坷,若是强行婚配,会有血光之——”

    “住口!”杨骎的话被齐国夫人打断,“你少拿老和尚的话危言耸听来吓唬我,娶妻生子本就是天经地义,而且我可知道,老和尚说的是你三十岁之前婚配不吉,可你早过了三十了!你看看你道政坊的那处宅子,跟荒郊野岭的和尚庙似的,你若是年内不把婚事定下来,你便不要认我做母亲。”

    杨骎见母亲动了气,也不敢反驳,臊眉耷眼地挠挠头。

    杨皇后缓和道:“今儿我做东,遍邀长安城贵女,这么多漂亮姑娘在一块儿,总有你能看上的吧?我的弟弟一表人才,学识满腹,怎么还成老大男了呢?陛下昨天还跟我念叨这事儿呢,倒成我这个做姐姐的不上心了。”

    杨骎笑了一下:“吾姊之美我者,私我也。这些姑娘哪是冲我来的呀?都是惦记着姐姐的宝贝太子呢!”

    提到太子,齐国夫人和杨皇后的表情都是一窒,杨骎成功把矛盾转移,得意地笑眯眯。

    齐国夫人不吃这套,话音一绕又绕回来:“你甭管太子的事儿,海海的婚事自有他老子娘操心,我只说你。你姐姐说为你选了慎勤伯梁家的嫡女,那个孩子的外祖母与我是表姐妹,她那早逝的母亲和你姐姐在闺中也是手帕交的,三代人的交情,又是亲上加亲,我瞧着不错,今儿人也来了,看看,没什么毛病就定下来,你别挑了。”

    杨骎从小几上白瓷盘里拈了一颗松子剥开送进嘴里,没表态,只是刚才那喜气洋洋的表情突然消逝了,落上了霜雪似的。

    杨皇后看着齐国夫人的脸色,母女俩俱都没有言语。

    杨骎只是一颗一颗剥松子吃,很仔细,很专注,吃了几颗后把手里的果壳和落在袍上的碎屑拍了拍,端起侍女送来的茶,浅浅呷了一口。

    然后语气平如静波地说:“母亲,翻过年我三十二了。这些年我结了三桩婚,第一桩是幼时董家给定下的娃娃亲,当时父亲那样煊赫,不结不成;后来为了咱们杨家结了第二桩;至于这第三桩……不提也罢。这三桩婚结的,没有一回是为着我自己喜欢,作为世家子弟,需要用联姻完成的责任我也完成了,现下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我这辈子若还结第四桩婚,就容我自己选可心的人吧。”

    这一番话,说得齐国夫人和杨皇后都不由得想起些往事,再难开口了。

    一时殿中沉静如水。

    杨骎又换上轻快些的语气对杨皇后说:“姐姐中秋节时跟我提说想在后宫栽几枝花,花倒是从南边运来了,只怕栽在宫里会水土不服,可能还得在宫外养一阵子,而且一朵花终究太单调了,百花齐放才是春,一会儿我也打算跟陛下提这个事儿,姐姐帮忙给敲敲边鼓吧。”

    杨皇后想起中秋时确实给他提过这么一茬事:“这可倒好,我替你打算,反倒被你一绕成了欠你人情了。”

    杨骎端着茶杯心愿得逞地一笑:“好茶!回头给我带点回去。”

    母子三人的闲话被远处一个银铃儿似的声音给打断了。

    “舅舅——舅舅——”

    不光声如银铃儿,连脚步声都是带着金银铃铛响,通过那铃铛相碰撞击的声音节奏就能听出来人是轻快地走着还是欢蹦蹦地飞奔而来。

    随着铃声临近,后殿里飘过来一朵七彩的云,一飘就飘到杨骎的胸怀里,一蹦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舅舅!你好久都没来看涛涛了!”

    杨骎抱着外甥女儿涛涛转了好几个圈儿,她的发带、腰带和裙裾飞扬飘舞,伴随着脚踝上的银铃儿铛铛作响。

    杨皇后嗔怪地笑:“行了!没规矩,这么大的姑娘了,不害臊!”

    杨骎放下外甥女,但是涛涛却搂着杨骎不撒手,撅起嘴,对着母亲杨皇后做了个鬼脸儿。

    “好得很!”杨骎哈哈大笑,“那涛涛就跟着舅舅回家,给舅舅做女儿吧!”

    涛涛这才推开杨骎,两手叉腰:“我三岁的时候,舅舅就说‘涛涛长大来舅舅家做儿媳妇吧’,我现在都十三岁啦,可舅舅的儿子在哪儿呢?涛涛怎么没看见?又要诓骗我去给你做女儿了?”

    这一句话可把齐国夫人和杨皇后都逗乐了,连杨骎都没料到被摆了这么一道,按着眉心,大呼头痛。

    涛涛上前拉住杨骎的袖子:“好舅舅,今天来这么多名门贵女,你就随便娶一个嘛!娶回家谁还不是娶?你要是看花了眼,涛涛来给你挑一个!”

    杨骎刮了一下她圆圆的小鼻子,学着她的语气说:“好哇,等咱们涛涛嫁人的时候我也随便给你挑一个,反正嫁给谁还不是嫁?到时候一掀盖头,哎哟,是头又黑又壮的大狗熊,后悔可就晚喽!”

    涛涛羞涩一笑,扑进外婆齐国夫人的怀里:“那不成的,我要是嫁人,一定要选一个我顶喜欢顶喜欢的。”

    齐国夫人慈爱地笑:“小丫头,嘴里没有把门的,跟你那个倒霉舅舅一模一样。”

    杨皇后则带上了一丝属于母亲的关爱和隐忧:“公主的婚事,哪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杨骎逗她:“可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怎么办?”

    涛涛天真无邪地笑:“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涛涛呢?涛涛天天守在喜欢的人身边就足够开心啦!”

    这就是大唐最尊贵的女儿的骄矜和自信,她不曾吃过情的苦,天真烂漫得一塌糊涂。

    杨骎却好像被她孩童的无心之语点明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只是这一片相思的落点,在谁身上呢?

    是山?还是影?

    杨骎犯了愁。

    内侍官来通报,今日贵客都齐聚熏风殿中,重阳宫宴可以开席了。

    梁瑶双手冰凉,青杳怎么捂都捂不热。

    “别紧张,就当来吃席。”青杳安慰她。

    可梁瑶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了:“你说杨国舅能不能临时反悔?”

    “他是贵人,话说出口了,一定不会反悔的。”

    梁瑶还是不放心:“那天我们从听羽楼走后,他把你留下说什么了?”

    青杳隐去了杨骎抓自己倒卖月旦笔记这一茬,只说生意没做成,告诉梁瑶是杨国舅把她留下商量今天宫宴的细节。

    “就按咱们商量好的来,保管没问题。”

    梁瑶心事重重地点点头,传来内侍官通报皇后和齐国夫人驾到熏风殿的声音,殿中已经齐聚了百十来号人,多半都是长安城中贵女,此刻齐齐敛衽屈膝向二者行礼。

    待皇后和齐国夫人坐定,唱名环节开始,梁瑶排在中后段,青杳忙把她拉到一边候见的偏殿,从挎囊里拿出小梳子小镜子粉扑子给她补妆。

    梁瑶紧张得直眨眼:“行了吧?差不多就这样了吧?太娘了,擦了擦了吧。”

    青杳对梁瑶的吩咐充耳不闻,心沉手稳地用香粉给她摁了摁鼻子,又把发髻抿整齐,还补了一下口脂。

    然后满意地笑笑:“行了。”

    梁瑶看到青杳那个志在必得的笑容,心也跟着定了定。

    内侍官一边唱名,杨皇后和齐国夫人一边点头微笑,还简短地和少女们聊几句,杨骎闷得直打呵欠,几次想溜,都被母亲那威严的眼神给瞪住,钉子似的钉在席上。杨骎悄悄给跟在自己身侧的长寿郎传话,叫他好歹递个消息出去,不论是谁,岐王也罢、崔十九郎也好,天可怜见的,来一个救救自己吧。

    齐国夫人见儿子心不在焉的,反而更热心地给他介绍,这个是谁的女儿,那个是谁的妹妹,跨着三服五服的攀亲戚,姐姐也跟着帮腔,杨骎全程笑容以对,腮帮子都笑酸了。要命的是,这拨小姑娘十三四五六岁的年纪,跟杨骎都差着辈,有那么两三个杨骎似乎有印象还去喝过她们的满月酒,看着这些跟自己外甥女儿差不多年纪的花骨朵们,杨骎觉得自己像个活生生的老朽,行尸走肉似的。

    他确乎没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想法和兴致。

    “哎,你瞧见没有,”母亲压低声音,不着痕迹地给杨骎指向更漏方向,“那个姑娘很会穿衣裳。”

    杨骎以手托腮,懒洋洋地哼哼了一声。

    齐国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轻轻推了他一下:“你看呀,也是个高个儿,与你很是相配。”

    杨骎抬起眼皮子,顺着母亲指的方向瞟了一眼,周身忽然一凛,坐直身子。

    杨骎也没料到一抬眼就能看见姚无咎。

    转念一想,她应是陪着梁瑶来的,为的是两边早前商议好的那个计划,一切仿佛又很合理。

    她今天梳着一个螺髻,左右横簪对钗,上身穿水红色团花衫子,露出一截修长的颈子,下着一条蓝色莲瓣纹长裙,长度刚刚曳地,盖住脚面上那双饰着小铃铛的云头履,肩上搭着一条星夜蓝的帔帛,远远看着像一朵摇曳生姿的水仙花,甚为清丽,和之前见她的样子都不同。

    “哦,她呀,”杨骎多少有点言不由衷,“这身衣裳我瞧着也就一般吧。身量也没多高,”杨骎伸出手在胸口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高,没比咱家涛涛高到哪里去。”

    杨骎还不能表现出对姚无咎特别的关注来,搞不好会给她带去麻烦,谋事要长线,事缓则圆,都已经找到她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慢慢来的呢?

    但姚无咎却好似完全没留意到杨骎似的,只见她聚精会神地浏览着熏风殿内的每个贵女,内侍官每唱一个名字,她的目光就迅速定位到那个名字的主人身上去,然后嘴里还默默念叨着什么,很容易给人误解她在给人家施法诅咒,杨骎不由得好奇她在干什么。

    “来了,来了,”杨骎的思绪不得已被母亲拉回眼前的这些贵族女孩儿们,“快看,我说的是这个。”

    内侍官正好唱名道“慎勤伯嫡长女梁瑶——”

    杨骎在心里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怪不得母亲这么热情,人走近了一看,确实身量高挑。

    不同于其他贵女精心搭配的华彩衣裳,梁瑶一身都是红豆色的打扮,更显秋意。上身一件轻薄的衫子,凝脂般的雪肤若隐若现,红豆色的十二破石榴裙印染着鸽子灰的瑞花纹,外罩一件大袖衫,搭鸽子灰的帔帛,尊贵高华的气质一下就使得她从那群豆蔻年华十三四岁的少女中脱颖而出了。

    她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美,高岭之花似的飞仙髻饰以珍珠发钗,加之颈间一串珍珠项链,居中一颗水滴状的恰好就垂在咽喉下那处凹窝,她敛衽行礼站起身来,额间绘着一朵红豆色的千丝菊形状的花钿,当得起一句人间富贵花的称赞了。

    母亲没有说错,她确实会穿衣裳。

    杨皇后和齐国夫人已经把梁瑶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叙话。

    杨骎听了一耳朵她颈上那条珍珠项链原来是母亲送给她外祖母,她外祖母又给她母亲做了陪嫁现在又传到她手中的。

    只是一走神,姚无咎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杨骎有点紧张地站起身来,目光在熏风殿中扫视逡巡。

    好在看到她正和一个宫人说着什么。

    失而复得的人,是多么害怕再度失去。

    杨骎觉得自己患得患失的,甚至不像自己一惯的性子。

    可又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追随她,因为她总是看似合理地出现在各种她不该出现的地方。

    好奇心驱动杨骎向她走过去,却又突然顿住了脚步。

    这些日子,杨骎总忍不住在想,顾青杳和姚无咎,自己到底是被谁吸引?

    就在刚刚有了答案。

    杨骎爱惜顾青杳一片才华,哀婉她的英年早逝,遗憾曾与她相逢不相识。

    但那个跃动在自己脑海里的、生动的、很容易快乐的、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最终如天降奇迹般重逢的、像小兔子一样的人,是姚无咎。

    杨骎其实从来都不算认识顾青杳,自己一直追逐的都是姚无咎。

    姐姐是青山,妹妹是影。顾青杳是杨骎和姚无咎之间冥冥联结的线,如果姐姐在天有灵的话,也许是她安排了杨骎和妹妹姚无咎的相见。

    杨骎不禁哑然失笑,这算不算一厢情愿?可是,错过还能重逢,怎么不算是有缘呢?

    只有靠近山,才能看到影。

    看母亲和姐姐正被贵女环绕,杨骎穿过人群中,向着那片影走过去。

    姚无咎说她是青山的影,杨骎说她是自己的光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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