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瑶原本想在猎场上大显身手、纵马奔驰的的计划被完全打乱了。

    那日开猎仪式上被突厥小王子巴沙尔用鹰戏弄后,安澜公主就一直闷闷不乐,眼看着冬狩行程过半,公主一直把自己关在行宫的房间内,既不出门也不见人还动辄就发脾气,杨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拜托梁瑶多多陪伴公主。

    梁瑶心性澄然,自己也是从流言蜚语中走出来的,又比公主年长几岁,因此安澜公主对她很是信赖,时时要她陪伴。梁瑶也视安澜公主为妹妹,时时陪伴在侧宽慰开解,甚至一连多日留宿公主寝宫,只是答应了青杳无论如何要在今年冬狩教会她骑马这件事,被迫不断地延后再延后了。

    这一日,梁瑶托人从行宫传出话来,今日说什么都要和青杳一起骑马去,若是公主不放人,她就把公主绑在马背上一并带过去。

    看着字条上梁瑶一如既往的口吻,青杳不由得一笑,换上猎装,牵着那匹牝马,带着猎犬走出营地。

    其实那日听苏婵说夏怡一直在外面散布自己勾引刘子净的谣言后,青杳心中颇为在意,如果已经连万年县主都知道了,那么长安城的贵女圈就应该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看来夏怡是想用名声不洁这一招把自己拦在女学师候选人之外。尽管青杳自上次和万年县主交流过后,现在对女学师这件事的态度已不似之前那么执着,但也不意味着她可以接受别人在自己的名声上任意踩踏。可无论如何,事已至此,青杳不会坐以待毙,她想教训一下夏怡,让她管好自己的嘴,最好两边能井水不犯河水,倘使事情这么继续发展下去,自己的名声倒是无所谓,毕竟贵女圈认识顾青杳的又有几人呢?可是跟自己走得近的梁瑶和苏婵却是一定会受影响的。

    更重要的是,夏怡已经触犯了青杳的底线,青杳这次不想就这么算了,要闹就闹大一些。

    青杳只是牵着马没有骑,因为她向来觉得散步更有利于思考,可以旁若无人地在心里像蜘蛛一样密密地结网,一步步设计并完善计划,以及提前推演所有可能会出现的结果走向。

    “无咎君?”

    王适的呼唤把青杳从思绪里一把抽回现实,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

    “原来无咎君也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想事情?”

    “远达兄就别打趣我了。你不是应该在行猎中吗?我听罗戟说打猎的数量和猎物的品种要算考试成绩的,你怎么反倒在这里躲懒?”

    王适微微笑了:“我自认不擅此道,所以能保住个合格的成绩有所交代即可。”

    青杳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也不失为明智之举了。

    “况且我不习惯骑马,这几天下来,马鞍硌得我屁股疼,浑身上下都快被颠散架了,实在是受不了了。”

    青杳笑出声来:“远达兄以后肯定能做大官,出门都是乘车坐轿,不受骑马的颠簸之苦。”

    王适觉得这奉承相当受用:“那就承无咎君吉言了。”

    两人牵着马,沿着山道缓缓而行,青杳从挎包中拿出淮南蜜橘给王适。

    “这可是稀罕东西,是你给罗戟兄留的吧?我沾他的光有口福了。”

    “哪里的话,这是杨国舅送给瑶娘的,我们都算是沾她的光。”

    王适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剥开橘皮,分了一半给青杳。

    “无咎君,还在为着女学师的事情忧心吗?”

    青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远达兄,你我二人虽然同岁,但我觉得你好像比我成熟很多,你总是洞若观火,我精心藏起来的情绪,在你这里总是无所遁形。”

    “或许是因为我有过相似的处境,所以不由自主在现在的你身上,看到我过去的影子吧。”

    青杳好奇:“远达兄也有求而不得,感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

    “咦?不然你觉得我考太学落榜,在棋盘街摆摊赚钱是为着好玩么?”

    想到二人相遇时都是彼此走投无路的时候,青杳和王适相视一笑,虽然不过就是几个月前的事,但那时的他们和现在的他们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青杳知道王适是在用他自己的经历来宽慰自己,心中郁结许久的情绪渐渐疏散了些。

    “无咎君,那天我也提了一句,两学的人事布局,其实也关乎着朝堂话语权的争夺,甚至还与世家门阀和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你千万不要为此而自苦,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青杳点头:“其实听远达兄这么说我已经豁然开朗许多,只是有时难免懊恼,为何能尝试的手段都尝试了,却依然无法破局。”

    “我太懂你了,漫长的等待,足以消磨最锋利的意志,”王适点头,“但无咎君,你敢与我打赌么?有的事,什么都不做,等着等着也许就能等来转机。”

    青杳不信:“都说事在人为,可没有事在等待的,总要做点什么,天上总不会掉馅饼下来。”

    “我可不是在哄你,我以我自己为例,你还记不记得,夏天的时候,我在听羽楼到处找人换票,几乎所有的人都拒绝了我,因为没有人愿意放弃能够在长安月旦重启的那一期近距离看到智通先生的机会。”

    青杳只是微笑着听他说下去。

    “但是偏偏有个人愿意,她明明是和她的同伴一起来的,但是她还是和我换了票,可巧的是这个人我春天的时候就认识,我给她出了一个小小的主意,让她能够在断离的时候多从婆家讨点好处。”

    青杳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适把手背到身后,面对青杳,一边后退着走一边笑说:“可巧了,长安月旦重启那一期的辩题刚好就出现在了太学考试的试卷上,我靠着当天听到的论点和论据,整合后加上自己的观点答题,结果就考到了头榜头名。无咎君,你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又是什么呢?”

    青杳也无可辩驳:“老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正是如此!所以啊,无咎君,开心点!”

    青杳深吸了一口这山中凛寒又清新的空气,觉得王适说得有道理。

    “无咎君,罗戟去找了学监大人要来了你从前老师们的联系方式,一一写信去请求他们为你写荐信,可有回信了?”

    青杳点头:“有一两封。”

    “你看,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么!”

    “八字还没一撇呢。”

    王适远比青杳有信心:“你必须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好事将近!”

    青杳被他莫名有感染力的话语给鼓舞了:“好!事!将!近!”

    “无咎君,我想跟你说些可能有些逾矩的话,行吗?”

    青杳看着王适,眨了眨眼睛,一时心中没有把握他会说什么,因此也不知是否该拒绝。

    “你可以随时叫停我,我只是不吐不快。”

    青杳视王适为君子,认定他不会说令自己为难的话。

    “远达兄,请讲。”

    “无咎君,你可能没有觉察到,我时常在罗戟身边,又比他年长些,我可以感受到他有些不安。”

    王适没有等青杳的反应,只是继续说下去:“我站在旁观者角度看你们二人,你似乎替他担待了太多。但他是男人,你放手多依靠他一些吧,真的把他当做你的男人。”

    青杳着实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罗戟说了什么吗?”

    “他只是把我当做值得信赖的兄长,说了很多你们小时候的事。无咎君,你的断离我多少也参与了一点,请原谅我擅自多管闲事了。”

    青杳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这一摊乱七八糟的事,好不容易跟婆家大闹一场拿到休书后,却又跟前小叔子搞到一起,而且还偷偷摸摸不见天日,青杳自己站在旁观者来看,都会觉得自己这一通操作不可理喻。

    “让远达兄见笑了,请赐教。”

    “不敢当。我说过,我把你俩当作我自己的弟弟妹妹,你们的事,我看在眼里,自然是无法置之不理的。有的事,你们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对方可能会觉得并非如此。”

    王适说得坦诚,青杳也就不与他客气:“远达兄请直说吧。”

    “罗戟觉得你心中还是把他当做小孩子,他想为你多做点什么。我也觉得,你似乎因为自己年长他几岁,就想事事考虑在前面,这其实让他很受挫,他可以为你打算的,你总要给他机会,别把什么事都揽在身上,让男人去做,罗戟是比你小,那你就训练他、锻炼他,让他为你撑起一片天!”

    “啊?”青杳彻底愣了。

    倒是王适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不住,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像你们的爹了?”

    “倒也没……是有一点点……”

    两人四目相顾,俱有些尴尬,也不知是谁先“噗嗤”笑出声,于是那笑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待笑声止住,王适才又说:“其实连我都看得出你有心事,他又怎会不知晓。别觉得他还小就没有责任感,他是想为你们的未来做些什么的,可你也要给他机会。”

    见青杳不语,王适只好把话再往明挑。

    “你们的阻碍其实不在《唐律户婚》,还是在各自的家庭,你当初破釜沉舟、不留后路地离开罗家,难道你还抱着要回去的心思?”

    青杳抬眼看王适,再一次惊叹他的洞若观火。

    “罗戟现在选了读书入仕的路子,可他以后越往上走,越担不起不孝的名声。”

    王适的话说得很透彻,青杳这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被他一下戳穿了。

    说白了,青杳和罗戟之间最大的不确定就是青杳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但罗戟能抛开家庭、不顾道德约束、不顾前程断送、不顾一切地选择和青杳在一起吗?

    青杳不敢想。

    她一惯认定别去考验感情,感情是经不起考验的。感情是西域的琉璃樽,要小心翼翼地呵护收藏,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碎掉。青杳不想冒这个险。

    “无咎君,你们总归要认真深刻地谈一次,谈出个结果来。”

    其实青杳近来也在思索名分对自己的意义。

    如果坚持和罗戟在一起的话,也许外室是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毕竟青杳是绝对不愿意向罗家公婆妥协和低头,只能牺牲名分换取自由。

    见青杳不语,王适温声道:“无咎君,恕我再多说一句,把这个问题交给罗戟去解决。你只需做好他没解决的打算就好。”

    青杳不解地看王适,可王适却是一副言尽于此的表情,不再多说一个字。

    两人就这么牵着马,并肩而行,谁也不再说话,听凭骊山腹地的风声呼啸。

    其实王适说得对,青杳是得跟罗戟谈一次,谈出个结果来。

    “无咎君,我很好奇,你横跨往来在权贵和寒门两个圈子之间,内心会感到痛苦么?”

    王适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倒让青杳想起了很多旧事。

    第一次意识到这世间贫富的差距,大约就是进了女学后的事情。

    同窗们口中稀松平常的玩意儿,对于青杳来说都是人生中没听说过、更没见过的东西。

    进女学之前,在顾青杳心中,长安城等同于她所出生的广德坊,进了女学之后,顾青杳才知道长安是怎样的长安、帝国是怎样的帝国,平民居住的广德坊和世家勋贵云集的道政坊之间,可能坊内人彼此终老都不会去到对方那里一次。

    那是青杳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帝国、长安、女学是像西域的一种胡饼一样,是分层的。

    而她所在的层,就对应着入学时姓名排序的那里。放眼整个长安城,顾青杳是一百零八坊上千名平民少女中的头名,可进了女学,她的名字在一百个生员中排在第九十一位,而就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和她同期考入女学的平民女孩就一个个先后退学,她和夏怡是唯二留下来的。不过青杳和夏怡不同在于,青杳父亲是工部胥吏,家境虽不富裕,但地位比出身商户的夏怡要略高些,但夏怡家财丰厚,她更熟悉勋贵之家那豪奢的生活作派。

    至于痛苦嘛……反正在女学的时候,青杳一门心思只知读书,那时的她也单纯地以为只要读书好,万事没烦恼,因此倒不觉得什么贫富、什么出身、什么阶级的,只要你不在意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不能伤害到你。

    待到青杳的年纪已经逐渐明白这些东西背后所代表的是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不得不认命,在日复一日的苦痛生活中自我麻痹,偶尔靠回忆年少往事消弭身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匮乏。

    直到几乎历经生死,再回到这横跨权贵和寒门的生活当中的时候,青杳已长了年纪,大约已是“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的心境,痛苦早已与贫富无关,而只与心之所求有关。

    青杳反问王适:“远达兄,你有一直想要完成的心愿吗?就是死之前一定要完成的那种,否则死不瞑目的事?对我来说,读完女学,能够在女学当学师,就是这样的事。”

    王适慎重地回答:“我有。”

    青杳没有问王适的那件心之所向的事是什么,因为不必问,既然他有,就一定能理解自己的痛苦。

    “无咎君,我擅自觉得与你有很相似的地方,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有些选择。如果你是男子,恐怕你要成为我在太学里最强劲的对手了。”

    “远达兄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不仅是最强劲的对手,更可能成为过命的知交好友。所以有些话,对别人我是不会说的,但是对你我要说,而且希望你能听进去,也盼望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

    青杳自是不会这么想,但还是觉得奇怪,笑问:“远达兄,为什么你今天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似的?”

    王适没有回应青杳的玩笑:“无咎君,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不易的,男子也许可以靠读书、从军拼出一条血路来,可是女子只有三从,出身决定一切,可是你却走出了第四条路。”

    青杳意外:“远达兄,你这是在夸我么?”

    “无咎君,我很佩服你,我自问站在你的立场上做得不会比你更好,我想说的是,尽你所能,利用所有你能利用的,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青杳没听明白,但又确定王适的话是有言下之意的。

    王适见青杳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递进地补充:“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与老师看学生的眼神是不同的,阿西娅酒楼那天我也在场,旁观者要比局中人看得更明白一些。”

    青杳目光闪烁了一下,回避了王适的目光。

    但王适既然话说了一半,也就没打算收回去:“那天,明明我送梁二公子可以把你一起捎回梁府去,但是他却抢先一步说要送你和罗戟兄。他何必多此一举呢?不过是想多与你待一会儿罢了。”

    青杳惶恐了,王适不仅能够看穿她藏匿起来的心绪,还看穿了青杳不想被任何人留意到的事情。

    “远达兄……是在担心我会辜负罗戟吗?我不会的。”

    青杳急于表明心迹,似乎否认晚了,就会真的酿下什么大错。

    可王适却无意让青杳为难:“只是提醒,既不是评判,更不是谴责。我甚至因为我多说这一句让你为难而感到无地自容了。”

    青杳已经完全明白了王适的言下之意,他不知道杨骎就是智通先生,所以王适希望青杳如果能够利用到杨骎的话,不妨利用一下。

    青杳也不是不知道杨骎是一座靠山,甚至是自己能够接触到的唯一一座靠山,可是她不想利用他,她拼尽全力,其实不过就是想跟他等价交换——他提供机会,她付出劳动,获取报酬,两不亏欠。可是不利用杨骎,青杳眼下确实是孤立无援;其实青杳不是没求杨骎帮忙,只是杨骎在女学这件事上已经明确地拒绝了,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使手段的空间,只是……若是依靠杨骎,他要的东西,青杳能给吗?就算青杳能够不顾道德,难道能违背真心吗?

    王适看出青杳的纠结,爽朗大笑道:“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天何曾求过人的报答?无咎君,别让世俗桎梏你,若有一天你能利用到我王适,请尽情利用,我王某人会觉得面上有光的!说到底,我们寒门子弟可走的路本就不多,又有什么可担心失去的呢?”

    青杳内心深处生出一阵感动。

    能够接受困境与短板,坦诚地面对欲望和野心,借能借的势,攀能攀的枝,怎么就不算是君子所为呢?

    青杳现在理解王适为什么说两人有很相似的地方了。

    “我也有很想问远达兄的问题。”

    “哦?你问。”

    把话说开,两人都觉得对彼此的了解更深,距离更近了。

    “阿西娅酒楼那天,羊大人给你的建议,远达兄会采用吗?”

    青杳指的是羊大人建议王适投靠杨骎的事。

    “那个啊,我还没有想好。”

    青杳感到意外:“难道你想选徐相?”

    王适笑了,笑容中没有了他一惯的老成持重,反倒是带上了顽童的神色。

    “我现在是自由的,我想选谁都行,但我想再多自由一阵子,直到我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也许到那时,又会有新的选择!”

    青杳其实没完全听明白他的意思。

    王适却翻身上马绕着青杳跑了两圈。

    “无咎君,你也一样,你也是自由的,你想选谁都行!谁都不选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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