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换好衣服,从听羽楼的账房那里支取了上个月长安月旦的报酬,脚步轻松地走出来,迎面就看见了杨骎的马车,和马车下站着的长寿郎。

    长寿郎侧身,做了一个迎青杳上车的手势。

    青杳不明白,难道自己避嫌的姿态做得还不够明显?还是说杨骎只是视而不见地装傻。

    见青杳迟迟没有动静,杨骎在车厢里掀起车帘:“上车啊。”

    杨骎知道她在避嫌,但自己必须要做出个强势的姿态来,男人追求女人,不能偷偷摸摸,躲躲藏藏。

    见顾青杳还是不动,杨骎又说:“不是你答应要请我吃饭么?”

    青杳不是赖账的人:“请大人把地址告知,我随后就到。”

    杨骎知道她那点小心思:“你怕被人看见跟我乘一辆车,就不怕被人看见与我同桌吃饭?你这避嫌,到头来究竟避了个什么?”

    他的话有理有据,令青杳无法反驳,于是也不多言,踩着脚凳登车。

    长寿郎驾着马车轻快前行,青杳想要尽量做出不尴尬的样子,杨骎则是一如既往地自在。

    见她上了车就很沉默,也不搭理自己,杨骎觉得很不受重视:“顾青杳,你钱带够没有?”

    青杳把目光从车窗外挪进来看他:“我的钱左右都是从您这儿挣的,数目有多少您心里也有数,大不了挣多少吃多少,一出一进,平衡了。”

    “唉,本来想宰你吃顿贵的,看你挣钱挺不容易的,算了,给你省点钱吧。”

    马车停下来,杨骎先下车,然后绕到青杳所坐的这一侧伸手来扶她,青杳象征性地承了他的情,抬眼看这间食肆的招牌。

    食肆名为荣记,门脸算不上大,是个平民光顾之所,看来杨骎说要给青杳省钱,倒也不是瞎说。

    荣记临街的橱窗挂着一溜烤鸭烧鹅和油鸡,各个被卤水浸泡得金黄油亮,光可鉴人。厨师兼老板伸右手取下一只卤鹅放在砧板上,银亮的刀背闪了闪,便将那鹅去骨切盘,再伸左手舀一勺卤汁浇下,霎时浸透了烧鹅的皮肉骨缝,香味直钻鼻孔。

    正过了午市食客最多的一阵,青杳跟着杨骎走进去,捡角落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坐下了。

    青杳回头看向长寿郎:“长寿大哥坐下来一起吃吧,今日我请客。”

    那天在骊山,青杳因为误会杨骎,加上自己也心烦,跟长寿郎说话的态度有些冷,想趁此机会赔个不是,再者三个人同桌吃饭,总比自己跟杨骎两个人单独吃饭要好一些。

    杨骎难道能看不出顾青杳的心思,将自己身侧的凳子拉出来招呼长寿郎:“既然有人要请客,来,坐下一起吃。”

    长寿郎心里当然清楚这是他家公子想要单独跟顾娘子相处的机会,自己这屁股往凳子上一坐,那可是太不识相了,于是推说:“不了,我娘子管得严,我还得赶着回家去。”

    轮到青杳愣了一下,竟没想到世上有人比自己还要避嫌,而且还是个男人。

    既是如此,就不可勉强,青杳客套了两句,长寿郎便抱拳告辞了。

    青杳心想这是不是杨骎提前跟长寿郎交代好的。

    杨骎却像是料到她在想什么似的,平平淡淡地说:“长寿郎的媳妇家教严,若是给她知道长寿郎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说一句话都要发火的,若是再坐下吃饭,恐怕长寿郎要挨揍了。”

    青杳也见过管夫君管得严的女人,只是对能否管住一直心中存疑。

    堂倌已经在侧站了有一阵子:“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青杳抬头看着堂间挂着的菜牌,没了主意,扭头问杨骎的意见:“你想吃什么?”

    杨骎微微一笑,眼睛微弯的弧度显出些深邃的桃花意味:“那我可点了啊。”

    青杳做好了被他宰的准备,点头:“嗯,不要浪费就行。”

    杨骎也不看菜牌,轻车熟路地对着堂倌报菜名:“烧鸭油鸡各半只拼盘,一碟卤鹅翅,一碟鹅肠鹅红,一碟蚝烙卤水豆腐,再炒一碟白菜仔,一盆胡椒猪肚汤。”

    堂倌记性好,无需纸笔,杨骎一边说他已经一边报给厨房。

    青杳觉得差不多了,这些菜足够两个人吃,只是杨骎却突然颔首思忖了一下,又向堂倌道:“再加一对卤猪脚,要炖得烂烂的!”

    “好嘞!”堂倌得令而去。

    青杳没说话,但是心里却免不了暗暗腹诽纨绔子弟点菜就是没数,都点那么多了,还要再加一对卤猪脚。

    她那将翻未翻的白眼被杨骎尽收眼底:“我手疼,老话说吃什么补什么,我点俩猪蹄你就心疼钱了?小气不小气?”

    青杳这下子把白眼结结实实地翻给他看:“抄录月旦评议的人是我,怎么你的手还疼上了?”

    杨骎心安理得地把手伸到她的面前,虎口直对着青杳的视线:“我被兔子给咬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青杳看着他那虎口上一圈被自己咬出的牙印,已经结痂发黑,看样子留疤是在所难免了。

    但青杳也不甘示弱:“那我还差点被你把胳膊撅折了呢!”说着就要挽袖子来自证,但冬天穿得厚,挽了半天袖口都只停留在胳膊肘那里再挽不上去,可是青杳要提供的证据在上臂,那青紫可还没有褪去呢。

    堂倌把一碟卤鹅翅端上来,杨骎急于息事宁人:“好了好了好了,所以我才特地给你点的鹅翅,借花献佛,快吃,吃什么补什么!”

    诡辩。

    杨骎殷勤地挟了一只鹅翅在青杳碗里,嬉皮笑脸语带求饶:“算打平了好不好?”

    青杳没理他,动筷子吃饭。

    罗戟说过,杨骎在饮食一道上颇有心得,他推荐的馆子确有独到之处,吃到了好吃的卤味,青杳心头那股对杨骎的不满早就烟消云散,反倒是杨骎不知道见好就收,一直在青杳耳朵边上唠唠叨叨,什么这鹅是哪里的鹅,这卤水是荣记祖传的老卤,这店他又是怎么发现的,一边说还让堂倌端来两碗白饭,用调羹浇了点卤水在饭尖儿上,献仙桃儿似的捧到青杳的面前来。

    “尝尝,绝品。”

    青杳摇头拒绝:“有肉吃谁还吃饭。”

    杨骎看着顾青杳捧着猪蹄啃的样子,又想起她之前吃东西斯斯文文的,显见得此刻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心下暗暗欢喜。

    青杳则完全顾不得淑女体面,左右这顿饭是自己掏腰包,那还不得多吃两口?至于杨骎爱怎么看怎么看,爱怎么想怎么想,青杳全不在乎。

    杨骎把那盘炒白菜仔往她面前推了推:“顾青杳,你吃点菜行不行!”

    青杳吐出一块猪蹄指骨:“我从小就不爱吃菜。”

    杨骎心想这傻兔子居然挑食!

    杨骎说了一上午,青杳写了一上午,俱饿得不行,两人将点的菜吃了个精光,堂倌沏来浓似墨汁的普洱来,青杳去洗干净手上沾的卤汁,回来捧着茶盏慢慢地喝茶消食。

    “明日我要离开长安去出一趟公差,刻坊这边有件工作要委托给你。”

    见杨骎说得郑重,青杳放下茶盏,态度也端正起来。

    杨骎提壶给青杳茶盏里续上杯:“我从一位先生那里订了一部书要在刻坊刊印,这位先生日前传话来说写得差不多了,问我要一个手快的人帮他抄录和校对手稿。”

    青杳点头。

    “我身边手快的人倒不少,但你是个闲人,又缺钱得很,想来想去就还是辛苦你走一遭。”

    青杳语气真诚:“先生说得很是,多谢先生照拂。”

    杨骎见她不反对,便又嘱咐:“那位先生可是我的老师,学问大,脾气呢也不小,你可得给我小心担待着些,若是书稿不能按时付梓,我回来可是要找你秋后算账的。”

    青杳郑重点头:“明白。”

    杨骎又跟她说了些这桩事的细节和前因后果,青杳都只是认真听着,偶尔问一两句,杨骎也都一一解答清楚,又把报酬告知与她,青杳表示让杨骎放心,自己拿钱办事,没有不尽心尽责的道理。

    青杳举起茶盏:“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感谢先生给我这个机会,先生是我的衣食父母。”

    杨骎咂摸着这句话感觉不太对劲,并不端杯承敬:“太客气了,叫子腾兄就行。”

    “那哪儿行呢,”青杳表情惶恐,“您是长辈,我不能这么不知礼数。”

    杨骎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什么长辈、什么先生、什么衣食父母,不就是嫌自己比她岁数大了点,阴阳怪气说自己老么。

    因此杨骎并不接她的话,而是岔开话题:“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去哪?”

    青杳不明白他这又是何用意:“不是说出公差吗?不能随便透露详情吧。”

    杨骎心想她找理由还一套一套的:“你就一点也不关心?”

    青杳刚捏了一颗腌渍梅要往嘴里放,此刻倒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了。

    还是那惯于察颜观色的堂倌上前来:“二位客官怎么结账?是各付各的还是?”

    青杳从怀中摸出荷包:“我来。”

    杨骎留意到她的荷包,墨绿色的绒布底绣着一只卧着的白兔,与梁瑶那个如出一辙的走线,想起她死活不肯给自己绣一个,心下酸溜溜的,真想一把抢过来据为己有。

    但杨骎毕竟不是土匪,打定主意早晚得让她给自己也绣一个!

    杨骎伸手拦住了正在从荷包里数钱的青杳,从袖中抖落出些碎银给堂倌把账给结了。

    青杳不解:“不是说好了我请客么?

    杨骎一扬手:“拉倒吧,我杨骎出门什么时候让女人付过钱?”

    青杳觉得这人吹牛不打草稿:“你小时候出门,难道没让母亲或者姐姐掏过腰包吗?”

    杨骎嘿嘿一笑:“跟她俩出门,自然有下人跟着,哪用自己带钱?”

    青杳在心里“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的错误。

    青杳把荷包收起来,悻悻地:“合着里外里,我还是欠着您一顿饭。”

    杨骎没答话,就是要让顾青杳“欠”着自己的,欠的多了,男女之间就扯不清楚了,也就分不开了。

    青杳则微微叹了口气,欠一顿饭算什么呀,欠就欠着吧,命都欠了人家一条,也不差这一顿饭了。

    顾青杳欠杨骎的债或许这辈子还能还清,欠他的救命之恩肯定是还不清了。

    青杳心中生出些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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