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腹地河流众多,虽然地势崎岖,但胜在漕运便利。沿平渠顺流而下,再翻过一个山头,不过四天时间,两人就站在半月城下。

    昌州背靠果果岭,与中原交流便利,饮食起居虽有西南特色,但人文风貌与大梁相去不多。而半月城位于大梁边境,不仅与中原没有交流,因为山脉阻隔,与周围地域也相交甚少。

    此时两人早已更换了着装,穿上与大梁风格完全不同的半月城装扮,江予熙把乌黑光亮的秀发裹到蓝色粗布头巾里,穿着上下分开的窄袖,贺珩则在两侧扎了小辫,再将小辫攒成一团,换上皮袄,扮成当地最常见的猎户装扮。

    可能因为这个边陲小城人口稀疏,街坊邻里大都熟识,一踏入城门江予熙就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审视的目光。

    街上的人并不多,但不管是行色匆匆还是缓慢的行走,与江予熙他们擦肩而过时总会状似无意的一瞥,然后迅速收回目光。

    江予熙贺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老板,来壶茶。”

    贺珩找了个露天的茶铺坐下,“我们从昌州来的,这不是战后伤亡无数,求医问药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乱世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俩就想来半月城寻一味药材,就算不能发财,也起码找个营生干干。”

    老板略有点僵硬的扭了下头,陪笑道:“是啊是啊,现在啥都不好干。“

    贺珩手指一下一下在桌沿上轻敲,没有接老板的话。空气顿时陷入了凝滞,贺珩仿佛没听到一般,专心数着敲击的点数,老板没听到回答,偷偷瞥了这位客人,就分神的这点功夫,手上的碟子就滚落到了地上。

    “哎哟哟——”

    老板的痛骂还没说出口,江予熙的声音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半月城的人并不多,现在也不是酷暑天气,来您这里喝茶的人却不少。”

    老板去够茶碟的手一僵。

    江予熙接着说道:“废除土司后,新城主为了监视舆情往往在闹市中开设情报处,作为各路探子联络的据点。不知道我才没猜对,您是为城主效力的吧?”

    老板眼神狐疑地闪动,“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贺珩低笑了一声,“我们没骗您,我们家几代经商,在昌州还是有些影响力的。只是战后人心惶惶,买卖也不好做……若是经您引荐能得到城主大人的关照,那对你我、对城主大人、对半月城的百姓岂不是都有好处啊。”

    贺珩紧紧地盯着老板的动作,可出乎意料的是,听完贺珩的话,老板浑身紧绷的劲一下子就松了。

    “现在哪有什么城主,城主三天前就死了。”

    城主死了?

    “怎么死的?”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怎么死的,打仗的时候仇家太多,被寻仇的杀了呗。”老板一边回答一边把碎碟子扔出去,“我虽然在城主手底下干事,可要我说啊,这城主也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扣扣嗖嗖的不说,还整天疑神疑鬼的。你说咱们这么个鸟屎大点的地儿,谁还费那么大劲来杀他啊,加强布防加强布防,整天就知道加强布防。嘿,最后不也没防住!”

    “我说你们也是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来。实话跟你们说,从你们一进城门开始,大家就都在关注你们,看见那个卖蘑菇的了吗,那是……”

    江予熙贺珩起身离开,把这位碎嘴子的店主留在身后,贺珩走时还不忘抓了把瓜子揣兜里。

    “诺,吃吗?花了钱的,不拿白不拿。”

    江予熙的视线在贺珩手里的瓜子和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来回平移,终于等贺珩手里那一把瓜子差不多吃完了,眼看他又要往兜里掏,江予熙急忙打岔道:“城主死了,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

    贺珩恋恋不舍的把手从瓜子上移开:“恐怕幕后之人和我们也就是前后脚的时间。”

    江予熙:“也就是说,从京城开始,幕后之人就知道我们要来半月城?”

    贺珩垂下眼眸,淡漠道:“不一定。但他一定发觉我们知道了什么,所以才要灭口。”

    江予熙:“半月城果然有问题。既然他杀了城主,说明城主对当年的隐情有所了解,甚至是关键的一环。”

    “没错。半月城的城主自始至终都没有换过,历经了西南叛乱的全过程。”

    两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既然都已经暴露了,查也查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多待一会儿,说不定还能有什么线索。

    贺珩:“现在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和蛮族勾结的同时买通了半月城城主,利用半月城帮蛮族训练精兵,再由半月城自己的官兵假装将半月城收复。”

    江予熙缓缓点头:“这确实是最可能的情况了。”

    但她心中始终有一层疑云笼罩,贺珩的分析逻辑通顺,毫无问题,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线索被他们完全忽略掉,这种感觉从他们来到半月城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街上的人们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对陌生人严加防范在这种情况下也是理所应当,茶水摊的老板也言之有据,对他们态度的转变毫无破绽。

    到底哪里有问题?

    城门上用传统西南文写的牌匾、守卫们对视交流的眼神、街边卖干蘑菇和各种野味的篮子、被茅草掩盖的废弃水井、人们投来不信任的目光和审视的面孔……

    等等……

    面孔?

    江予熙猛地在原地停下,全身血液凝结成冰,耳边小商贩的叫卖声越来越远,最后化为耳边的轰鸣。

    那是大厦将倾前地动山摇的前兆。

    “怎么了?”贺珩察觉到身边的人顿住了,正要问她是不是走累了,就看见江予熙面如死灰的脸和难以置信的眼神。

    贺珩声音沉了几度,本能的挡在江予熙面前,“我们先出城。”

    “不。”江予熙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纤弱的手紧紧捏住他的胳膊,江予熙没有让贺珩挡在她身前,“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脸,他们的脸。”

    贺珩迅速反应过来,每个地域的人都有自己特色的面部特征,西南人眼窝大、颧骨高、嘴唇较厚,中原人脸型偏长,颌部略平,而半月城的百姓明显与具有明显西南特征的昌州人不同,他们眼窝深而鼻梁高,骨架也比较大,很明显不是土生土长的西南人。

    “还有农具……”贺珩喃喃道。

    他们进城的时候就看见有的农户家门前摆着一排农具,农具上虽然有土,但把手处并没有长期使用的磨痕,当时他们并没有细看,以为是半月城刚恢复耕种不久,以前的农具已经废弃了。

    现在看来,半月城根本没有人居住,这就是专门为他们建造的“鬼城”!

    “真是耗费心血啊。”幽深的寒意爬满了他的后背,仿佛掉入泥潭后被无数的鬼手拉扯,越陷越深,直到彻底坠入深渊。

    贺珩把一只手搭在江予熙另一侧的肩上,半强制的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说道:“天黑后恐有变数,我们现在就出城。”

    后面的事情江予熙十分混乱,只记得自己如提线木偶般被贺珩裹在怀里送上马车。贺珩的怀抱好像隔绝了一切不怀好意的眼神和那些足以倾覆朝堂的阴谋,嘶吼的冤屈和血洗的罪孽都被远远留在了半月城,至少此时此刻,风平浪静,月圆正好。

    马车上,江予熙终于回过神来,从小匣子里取出一块糖饼,颤颤悠悠的拿着往嘴里塞,“我刚刚都要被吓死了你知道吗,太可怕了,比我前两次遇到的刺杀都要可怕。”

    贺珩轻轻一笑,拿出手帕递给江予熙,想了想还是自己帮她把嘴角的糖渣擦掉,“不会有事的。”

    江予熙撇了撇嘴,“万一他们狗急跳墙动手了怎么办,你一个人就是再厉害也打不过那么多人啊。“

    贺珩狡黠的眨了眨眼睛,眼底涌动着意味不明的笑,“你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人来的吧。”

    江予熙:?

    贺珩却突然转移话题:“我觉得半月城的人长得倒是挺有异域风情的。”

    江予熙只能按下心底的疑问,回答道:“他们确实长得和西域人有些相似。但这样一来,原本就说不清楚的西南叛乱又要和西域扯上关系了。幕后之人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吗?”

    贺珩沉声道:“现在还不清楚,恐怕只有我们去西域之后,这些问题才有答案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回一趟太守府。离开这么多天了,易容术不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我们得在周明均回来的时候去露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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