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笙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沉进了一片大云朵里,身下软乎乎的。除了后颈还隐隐作痛,身上其他地方都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周遭黑漆漆的,只在不远处显出一点朦胧的亮影,隐约可见地上铺着艳丽至极的毯子。

    难怪身下这样软。

    不仅软,还很暖。隐约可以感到有丝丝热气自毯间细毛氤氲而上。

    是地龙。

    普通人家烧只燎炉已是奢侈,能够在屋子里建地龙的,必是非富即贵。

    乔笙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梨白色夹袄,身上发着薄汗,热气一波波烧得她双目发干。

    儿时在宣州,一到冬日,她的小屋也总会早早烧起地龙,阿娘知她干得难受,总会让人在屋里四角放盆冷水,来让屋里湿润一些。

    想到这,她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她想抬手揉揉不怎么舒服的眼,一动才发现,她的手腕上紧紧缠着几圈麻绳。

    麻绳粗粝,用力挣扎几下,磨得她手腕针刺般疼痛。

    今夜她与乔阮各自回屋后,尚未来得及换衣,便叫人从背后打晕了过去。

    她貌似失手打翻了一只铜盆,也不知乔阮有没有听见。

    往日里但凡她的主屋发生半点声响,乔阮总像长了顺风耳似的,下一刻闪到她面前来,眉目间尽是担忧。

    现在她被绑住双手扔在一个看起来富丽奢靡的地方,倒是希望这次乔阮的耳朵不要如此灵敏。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像她一样,被绑在某个角落不得动弹。

    远处似乎有响动,窸窸窣窣,如夜鼠偷食粟米。

    不一会儿,这响动便没有了,一股带着糜艳的浓香在这温暖如春的屋里四散开来,下一刻就听见一声柔若无骨的娇嗔:“周郎——”

    便听男子回道:“阿珞,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入城呢。”

    女子似乎还娇滴滴地嗔怒几句,应是在求|欢,男子也语气柔软地继续哄,可乔笙什么都听不清了。

    十年不见,南宫珞的声音褪去了儿时的稚气天真,愈发娇软甜美,还带着一丝勾人的妩媚。含情脉脉说话时,能叫人不由得肉浮骨酥。

    而周琼……进京赶考前,这样温柔的声音他只会对她一人说。

    可现在,他却在哄着另一个女人。

    乔笙侧卧在毛毯上,慢慢地将自己蜷成一只团子。

    其实从张管事的话中她便猜到,周琼之所以迟迟不回江淮,怕是早在京都另觅佳偶。

    榜下捉婿,周琼样貌不差,温润端方。南宫珞既然瞧得上他,南宫炽又怎会令爱女失望,必会极尽所能在朝堂加以提拔。

    小时候,南宫珞看上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哪怕是明目张胆地抢。

    她既然看上了周琼,自然不会相让。

    不论周琼是否愿意。

    乔笙现在只想问他一句:你可否心甘情愿?

    本以为今晚是县令命人绑的她,眼下看来,是南宫珞。

    幸好她的双足未叫人缚住,尚能自由活动。

    她翻了个身,面朝下,屈起双膝跪坐起来。

    面前是一架屏风,隔着纱绢,床边立着的细长烛架上,两团橘色暖光模糊成一团亮影,微微照亮着床上交叠在一起的二人。

    模模糊糊的,却能看清南宫珞的手软绵绵勾住周琼的后颈,两人鼻尖相触,周琼亦情意绵绵地抚摸着南宫珞额前的碎发。

    这一幕,与十二年前京都醉春楼的一幕交叠。

    男子温文尔雅,女子雪肤花貌,两人衣衫凌乱,亦是交叠在一处。

    唯一不同的,是男子后背心窝处,一柄匕首深深刺入。

    看样子,是情意正浓时遇见歹徒,男子以命相护,可最后两人还是双双殒命。

    阿爷终是负了阿娘。

    昔日有多么情意缱绻,那刻就有多么讽刺可笑。

    但那时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阿爷手把手教她制灯,阿娘也不会做好糕点,坐在一树梨花下,笑吟吟地看着父女俩抱着古籍,变着法儿地琢磨新的灯盏样式。

    也是在那一日,阿娘的包袱里搜出了一封被烧的只剩了只言片语的信,落款处,是西迟国主的私印。

    没过多久,西迟国突然发兵进犯,大魏连失三城,阿爷阿娘“通敌叛国”的罪名彻底辩无可辩,连着那桩风流韵事,一道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谈。

    今晚,她又撞见了如此香|艳的一幕,没有懵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心伤。

    只知道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位陌路人罢了。

    她转过头不再去看,慢慢坐到地毯上,感到有一丝冷意从心底藤蔓似的蜿蜒而生,紧紧包裹住曾因周琼而得到过片刻温暖的心房。

    热气熏蒸,皮肤微微发烫,可心底早已是千里冰封。

    再不会因情悸动了。

    屏风另一侧,周琼整理好衣衫,将按在他胸前的小手塞回到锦被之下,对着侧卧着的南宫珞柔声道:“你先睡,我去传水。”

    刚要起身,下一刻,右手腕子又叫人一把抓住,一层薄薄的茧子摩擦着他的腕骨,这熟悉的感觉使他的动作突然顿住,又想起了乔笙。

    之前在江淮,两人尝尝坐在迢河两侧的石阶上,手叠手嬉笑着看彼此手上的厚茧。

    茧子来历各有不同,乔笙是制灯辛苦,而他是握笔苦读。

    相比于乔笙,南宫珞保养得当不说,平日里除了研究些新玩意,也极少亲手制灯,故而指腹的茧子只有薄薄一层,在光下晶莹透亮。

    烛火幽微,南宫珞侧卧在塌,眉目含情,缠绵情意中,一丝探究之意格外明显。

    周琼缓过神来,迅速把乔笙的影子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情意满盈的心也在刹那间空荡下来。

    从他签下与南宫珞婚书的那一刻,他与乔笙,再无可能。

    也是在那一刻,他亲手剜去了自己的心。

    见周琼如此失魂落魄,南宫珞心里越发得意起来,面上仍旧一副浓情蜜意状,美人蛇似的攀附上去,艳红薄纱愈发衬得肌肤赛雪,把周琼死死箍在床边。

    “周郎,”小巧的下巴垫在周琼肩上,气若幽兰,“你起先不愿与我成婚,可是因为心中有人?”

    周琼呼吸一滞。

    朱唇轻笑,“是江淮的乔娘子,乔笙,对吗?”

    南宫珞笑得愈发妩媚,周琼却从那双妖冶惑人的美目中看到了凌厉杀意。

    他若答不出南宫珞想要的答案,怕是他与乔笙都恐有性命之忧。

    南宫珞又问:“等明日安顿好,我就让齐管事去下帖子,请乔娘子过府一叙。若周郎有意,”修长的食指抵上周琼的胸口,宛如一把利刃,“不妨将乔娘子纳为贵妾。听闻乔娘子制灯手艺绝佳,更有传闻说与我不相上下,如此听来,我二人闲来无事时还能切磋一下。府里多了这么个心灵手巧又得周郎欢心的妹妹,阿珞也是很开心的。”

    屏风后,乔笙嘴角拉出一抹讽刺的笑。

    南宫珞自小爱吃独食。有一回,南宫府上的一名家仆之子年幼,见着石桌上摆着盘点心无人享用,便悄悄拿了块吃。

    谁知,刚一入口,就叫南宫珞抓了个正着。二话不问,南宫珞当即命人叫小孩捆了乱棍打死。而那时,南宫珞不过七岁。

    说来她与南宫珞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四年前,六岁的她第一次去南宫府,当时还是南宫璃姑姑掌家,见小厨房糕点做的新奇就叫人拿了一碟给她吃。

    可她还没吃呢,一碟子糕点就叫得了消息的南宫珞掀翻在地。

    她不是仆人之子,南宫珞对她无可奈何,事后反被南宫璃训斥无礼。

    乔笙觉得南宫珞后来看自己一直不顺眼,大抵就是从那开始的。

    为着一块点心、一盘糕点都能滥杀无辜、怀恨在心的人,又岂会与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她笃定,若周琼敢说“好”,周琼和她今夜就得进棺材。

    可惜,周琼不是色令智昏之辈,绝不会上南宫珞的当。

    乔笙静静听着,周琼的声音亦如其名,温润如美玉,自来都是沉着镇定,波澜不兴。

    这样的声音,缠绵若水,说起情意绵绵的话来,很容易就叫人沦陷进去。

    “卿满吾心,安容他人?”

    虽知未必真心,可乔笙的心还是因着这句“卿满吾心,安容他人?”狠狠抽痛了一下。眨眼间,泪湿粉面,心下戚然。

    这般浓情蜜意的话,南宫珞信了,不再纠缠。

    床上两人又缠绵了一会儿,南宫珞娇滴滴喊饿,撒娇让周琼去借客栈的伙房烧一碗索饼给她吃。

    周琼无有不应,推门而去。

    门扇刚一合上,南宫珞瞬间换了张冷面皮,不复先前媚态百生,只是阴冷的、得意的,似乎将人玩弄于鼓掌才是最能愉悦她的事情。

    她单手支头,侧身撑在榻上,目露得意之色,挑衅地看着屏风后那个模糊的影子。

    锦被在身上随意盖着,勾勒出一副曼妙身姿。

    “乔娘子,我夫君方才所言,你可都听到了?”

    乔笙沉默不语。

    她与南宫珞十多年未见,便是此刻相见也未必能立即认出。可她若一开口,那就未必了。

    她既然能立即认出南宫珞的声音,南宫珞未必认不出她。

    南宫珞以为乔笙此刻必定是伤心欲绝,心情愈发的好,也就不计较她沉默了,“这天底下的男人啊,都一个样。在美色与权势面前,青梅竹马算什么,海誓山盟又算什么?呵,什么都不是,都比不上自个儿的前程来得重要。”

    这样凉薄的话,乔笙心中纳罕,南宫珞这些年究竟遇见了什么,怎就养成这样一副冷心无情的模样?

    南宫珞坐起身来,锦被滑至腰间,露出大块雪白的肌肤,“娶我,他能立即坐上户部员外郎的位子,不出一年,我阿爷就有法子叫他当上户部侍郎。可若是娶你……”

    那就是外放为官历练,少则三载,若不懂变通,此生怕是无缘京官。

    一条路,平步青云。

    一条路,遍布荆棘。

    只是换一个枕边人罢了,稍微理性些的,都会选择第一条路。

    毕竟人心易变,在易碎的情意与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

    乔笙如是想。

    南宫珞心情极佳,似乎觉得例证不够,就忍不住道:“即是权色权色,有人为了权,自然就有人为了色。你可知我那好姑姑好恩师南宫璃是如何暴病身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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