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炉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屋里冷得像个冰窖。

    乔笙平静地看着彪汉手里的凳腿,没有恐惧,没有求饶,更没有一丝待宰羔羊该有的挣扎与绝望。

    古水无波,仿佛是一种认命后的淡然。

    许是被她的神情蛊惑,彪汉不再像先前一般警惕。他走过去按住乔笙的右手平放于桌面,乔笙不哭不闹,神色平静依旧。

    凳腿高高扬起,蓄足了力气。

    像是刽子手抬起了铡刀,不同的是,乔笙并未如刀下之人一样,闭目接受死亡。

    只一瞬,乔笙左手迅速拔了方才插于发髻间的银簪,果断、狠绝、不带一丝同情地往彪汉的右眼刺去。

    簪尾带起一丝凌冽的冷风。

    到底是做侍卫多年,彪汉反应亦是迅速,银簪刺下时他就松开乔笙的右手,抬臂一挡。

    银簪刺中了他的小臂,就像挠了个痒痒。

    簪头入肉,暗红的血,蜿蜒而下。

    手臂一挥,乔笙握着银簪向后仰去,整个人倒在木板床上,发出一声闷响。背脊与硬木相触,脊骨传来的巨痛让她呼吸一滞。

    再抬眼,彪汉已趋步至前,稍一伸手就能握住她纤细的脚踝。

    他再次扬起凳腿。

    目光里不再有半分怜惜。

    明明是寒冬腊月,乔笙的额角还是沁出了几滴汗珠。

    背上的巨痛让她镇定下来,一边往床头缩,一边问道:“这位大哥。”

    彪汉恶狠狠道:“别想再耍花样!”

    乔笙:“非也,事到如今,小女子招数已尽,如何能再耍花样?只是小女子心有一问,昨夜听南宫家主言曾去过宣州,莫非是去探亲?说来也巧,小女子亦是宣州人士,祖上有交也说不准。”

    彪汉以为乔笙是想攀亲避祸,眼神里又多了一丝轻蔑,“乔娘子,南宫家与宣州毫无干系,这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我劝你老实挨了这一棍,也早些——”上路。

    话音未落,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乔笙斜歪在床头松了口气,右手紧紧握着床边铁烛台的细杆。

    这根细杆是嵌在地转里头的,只要轻轻一推,地砖之下的小机关就会启动。

    乔笙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双腿微软,缓了片刻后走到床边的深坑边缘,慢慢蹲下,借着漏进来的一点微光,刚好看清彪汉一张狰狞到有些扭曲的脸。

    “得罪了。”乔笙伸手在坑壁上摸了一把,油乎乎的。

    坑壁刷满了桐油,油光水滑,坑挖的也深,除非有人帮忙,否则单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上来。

    她从八岁开始就独自一人讨生活,这么些年,又怎能碰不上一两个心生歹念之人。

    为了自保,她闲来无事就琢磨些暗器之类的东西。

    这间屋子里的暗器虽然比不上专业匠人做的精巧,杀伤力也不够,但只要出其不意些,也足够拖些时间让她呼救了。

    乔笙蹲在坑边看了一会儿,并不打算杀他,还好心扔下去了条棉被。万一过个两三天才有人找着他,他岂不是冻死?

    做完这些,乔笙从四散在地上的物件里捡起一只罩黑纱的帷帽扣在头上。

    低头看看身上的梨白夹袄,实在扎眼,可箱笼里也没有一件暗色衣裳,就又去乔阮屋里翻了一件玄色夹袄套上了。

    她平日从不穿深色衣衫,如此打扮,哪怕遇见熟人也是认不出的。

    人穷好跑路,乔笙揣了仅有的几两银在怀里,想了想,终是没舍得扔,把那支染了血的梨花银簪也一同揣上了。

    前脚刚从乔阮屋里迈出来,还没站稳,就看见影壁之后拐出个圆润黑影。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院里站了个人,也是一怔,突然就向她疾步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急急地压着声喊:“乔娘子!”

    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出乔笙的。

    凭着那副公鸭嗓,乔笙一下子认出他来。

    竟是县令王有财。

    他来干嘛?趁火打劫?还是想借南宫珞之手令她“假死”,然后金屋藏娇?

    一连串的想法冒出来,乔笙扭头就跑。

    庖厨紧邻乔阮住的西厢房,乔笙拉开木门进去,从里头把门插好,又向前跑了十来步,用力拉倒了靠在墙上的木橱柜。

    橱柜应声而倒,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原先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扇木门。

    木门另一侧如今是座空宅,而它原本的主人,是周琼。

    这里最初是一堵砖墙,当年乔笙安定下来以后,周母见新邻居是个小姑娘,怕她半夜出事,就在这么个隐蔽处凿开一道口子,加了道门。

    若出了什么事只要乔笙喊一句,他们就能立马赶到。

    后来乔笙和周琼大了,碍于男女大防,有这么道门在,传出去总归不好。

    周母本意是重新垒墙,但乔笙周琼两人都有些不舍,于是乔笙及笄那年周母就把这门两侧都上了锁,乔笙那侧还特意堵上一个橱柜遮掩。

    时隔五载,木门重见天日,早已布满了五颜六色的霉斑。

    乔笙看着那把锈成一坨铁疙瘩的门锁,微一晃神,依稀又听到了门后,传来“得得”轻响。

    那是昔日言笑晏晏的时光。

    当时周琼尚在进学,木门上锁以后,她这侧只要燃起炊烟,周琼若是下学在家,总会在另一侧敲两下。

    不出片刻,他就捧着几张烙饼过来“蹭饭”。

    日子久了,两人就默契起来。周琼一敲她就知道,下午制灯时,有人要搬着书卷来打扰她了。

    只不过后来他忙于科考,打扰她的人也换成了乔阮。

    乔笙的手指轻拂着木纹,自然是留恋不舍,可眼下也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

    身后的木门哐哐响起来。

    王有财追上来了。

    乔笙反身从柴堆上抡起一把斧头,用力朝朽烂了的门板劈去。

    劈了三次才劈开一个头大的洞,当要忍着臂上酸涩劈第四斧子时,透着微光的木洞那头,有个少年探出一个头来。

    一笑,小麦色的脸上露出一对雪白的大板牙。

    “乔娘子!”

    ***

    乔家灯盏铺走水了,从主屋烧起来,发现时,前院的铺子也已烧着一半了。

    店里仅有的一个小伙计蹲在熊熊烈焰之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我就是上街看了个热闹……门……门也锁了……怎么就烧起来了……”

    有位白发老翁安慰他道:“许是你家乔娘子回来了,她总该有钥匙吧?”

    此话一出,伙计一愣,“那那那那……那东家岂不是还在里头!”说完就要往里冲,被老翁拼了命抱住了。

    有人猜道:“说不准这把火就是乔娘子自个儿烧的呢?”

    众人觉得有理。

    “哎呀,恐怕真的是伤心狠了。”

    不出片刻,就有传闻道:心上人新婚燕尔,乔娘子伤心欲绝,自|焚|殉|情。

    乔笙戴着帷帽隐藏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隔着一层黑纱,一切都是阴沉沉的,宛如坠入阿鼻地狱,面前鬼火熊熊燃烧,无情地将自己苦心经营十二载的乔家灯盏铺子,一点一点吞噬下去,化为一片灰烬。

    一阵风起,风助火势。潜火队的人离得远,眼下即便赶来也无济于事。

    顷刻间,整个乔家灯盏铺被火焰团团包围,噼啪声中,轰然一声巨响,书有“乔家灯盏铺”的杉木匾额坠地,裂成两半。

    一把火,把乔笙在江淮的最后一点念想也烧干净了。

    浓烟滚滚,隐天蔽日。在这湿冷的江淮,也不知是如何燃起来的。

    正因如此,乔笙“殉情”之说才显得格外真实。

    乔笙在心里与这家铺子告了个别,想着先去找着乔阮,两人再一同入京都。

    且不说是否有人设计陷害爷娘,既然当年卷宗有异,她就要查上一查。

    通敌叛国者究竟是谁,她必要查个清楚。这世上,断没有好人背锅坏人逍遥的道理!

    刚要转身,就见远处街巷上,有个人影朝着漫天火光飞奔而来,他一边狂奔,一边脱下裹在外头的靛青色夹袄塞给了身侧之人,然后只穿一层中衣,头也不回地扎入火海。

    靛青色的袄袖上,朵朵白梨花恬静安然。

    在他之后,有个罩着朱红狐裘的小少年紧跟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是火烤的还是心急的,一张秀脸红扑扑的,刚倒过一口气来就嚷:“你们愣着干嘛呀!快去把我阮兄救出来啊!”

    此话一出,除了捧着袄子的侍卫,其余七人先是行了一礼,随即飞身扑入熊熊烈焰。

    没人敢拦,也拦不住。

    劈里啪啦,烧得焦黑的房梁支撑不住,哗啦一下垮下来,把铺子入口堵了个严实。

    小少年呼吸都停了一瞬,目中难掩怒意,气鼓鼓地训抱着袄子的那个侍卫:“贺丘!阿爷派你来是护他周全的,说叫你这么骗他的吗?!我阮兄要是出了事,看你担不担得起这个责!”

    贺丘听了,面上亦露出后悔之色,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头颅低垂,看上去甚是自责。

    唐阮扑进去后,乔笙的心团团揪在一起,一瞬不瞬地盯着火焰之下,露出的黑黑门洞。

    眼前景象,忽与很久之前的一幕重叠。

    两年前,她第一次见阿阮。

    也是这样,在漫天火光中,她满心焦灼地等着一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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