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钩,隐于重云。人间四月,山间桃花陆陆续续绽放。

    乔笙矮身行于灌木丛中,淡淡的甜香气若有若无,给这初夏之夜平添了一份缱绻旖旎。

    若是以前,她定会叫上阿阮,提着一壶清茶,搬两只小凳上山细赏最后一瞥春光。眼下,物是人非不说,她也没这个心情了。

    一时错神,乔笙没留意身前横过来的一根荆棘条。夏衣单薄,半露的小臂上眨眼就冒出几滴红血珠。

    她拨开荆棘条,回头压声道:“乔七,这儿有根荆棘条子,你当心些。”

    乔七也掐着嗓子道:“欸,阿笙姐,知道啦!哈呀,偷潜入城,太刺激……”看见乔笙示意她噤声,乔七倏地捂上嘴,瞪着两只葡萄眼珠子,小心翼翼溜了两侧一眼。乔笙被她逗笑了。

    走在最前头的汉子停下来,直身揩一把油汗,往远处望了望,只有拳头大小的地方显出一片亮影,周围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道:“别叭叭了!再往前走,大家伙可都管好自个儿的嘴。一个搞不好惊动了巡城卫兵,咱们这些人可是一个都跑不了!”

    他从腰间解下一只布袋,“趁着还没进城,大家伙麻溜把说好的银子交喽。等进了城,快点找地儿该干啥干啥,咱不认识。”

    布袋递到乔笙面前,乔笙从怀里摸出五十两银子,掂了掂,扔进了布袋。

    乔七凑过来,心疼的要命,“阿笙姐,你熬了好几夜画了几十张画才卖了这五十两银子,他这领了几里路而已,就值五十两!”

    领路的汉子似乎听到了,转头往这边看过来。

    乔笙一把捂住乔七的嘴,“人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领咱们进京却只收五十两银子,小祖宗,咱们该谢谢人家才是。”

    汉子大概心里畅快了,继续拎着布袋收银子。

    紧赶慢赶,花了四个多月才到京都。乔笙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在江淮,她已经是个“死人”,又何来县衙开的路引?

    没有路引便入不了城,去哪儿都是一样。若是想要从城门浑水摸鱼,一旦被人发现,先打上五十大板,而后遣回原籍,风险太高。所以想要入京都,就非要用些不择手段法子了。

    他们一行十余人,都没有路引,每个人身上都有些故事。

    乔笙没跟他们聊过,不过想想也知道,大概都是犯了事或是逼不得已才背井离乡的吧。

    汉子收完银子,把鼓囊囊的布袋扔给同伙,自个儿去了队伍最前,一摆手,示意后头的人跟上。

    下了山,便是城墙。

    领路的汉子上前沿着墙根摸了半晌,忽然停在某一处,不动了。

    寂静山野里,响起细微的抽砖声。

    为了运人进城,这伙人竟在这处偏僻的城墙上凿开一个狗洞。白日用砖填上,晚上再一一抽开。

    汉子做起来甚是娴熟,也不知偷偷送过多少人进城。可即便如此,乔笙还是能感觉到,汉子的心也和他们一样,是高高吊起来的。

    怕是现在城墙那边蹿过一只猫,也是杯弓蛇影。

    身正自然不怕鬼敲门。若身不正,稍微一吓都会破绽百出。

    乔笙看着夜幕里漆黑一片的城墙,仿佛透过厚实的泥砖,能看到陷害爷娘的真凶正在饮酒享乐。

    唇角微勾,冷意顿起。

    她这只“鬼”,来敲门了。

    等了一会儿,借着淡淡月光,汉子一指乔笙,示意她先进。

    不过抽了十来块砖,洞口略小,乔笙身为女子,骨架纤巧,很轻松就进去了。接下来进的是乔七。

    其余人按照骨架大小自动排号,抢也没用,洞有大小,骨架大的人总也不能拆了骨头进去再重新拼起来。

    骨架小的一个跟一个进着,汉子也没闲着,继续拆砖,好让排在最后的那位一个顶俩的壮实猛汉进去。

    乔笙爬进去后,顾不得拍去身上沾满的泥,反手拉了刚爬进来的乔七迅速往最近的街坊走去。

    城墙之前一里地内空旷无一物,若这时候来人,一个也跑不了。

    这就是为什么汉子再三嘱咐,进城后别管其他人,赶紧走。

    奈何有人就是不听,进来以后站在原地仰天发愣。

    时值后半夜,周遭漆黑一片,豆粒大的光点都没有。

    乔笙拉着乔七趋步而行,尽量不让脚底擦出半点声响。蓦地,她停住了脚步。

    前方街巷里,亮起点点微光。

    愈来愈近,“得得”马蹄声回响在空荡的街巷内,如坠鬼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其中有人喊道:“无路引擅自入城者,杖五十,押回原籍!逃逸者,逆贼论处,立斩不赦!尔等速速束手就擒!”

    墙内之人尚未反应过来,木在原地呆若木鸡。

    墙外,只听排在最后的猛汉哑着嗓子的嘶吼声便知,早有卫兵埋伏在外,就等着他们破城墙,人赃并获。估计此刻已经动了手,领路的那几人一个也没跑得了。

    墙内之人终于反应过来,慌不择路。怎奈面前空荡荡一片,连根草都没有,总也不能学鸵鸟,一头扎进地里顾头不顾尾。

    突然,风吹层云散,月光清亮亮洒下,立时一览无余。

    乔笙抬臂遮面,看了一眼一旁的瓦房,对乔七低声说:“跟我跑。”

    瓦房在地上投出一大片暗影,乔笙二人皆穿黑衣,隐没进去,是断断找不着人的。

    有人打马追来。

    “逃逸者,逆贼论处,立斩不赦!尔等速速束手就擒!”

    追兵拐进阴影里,手勒缰绳,竖耳细听。右前方,有细微的鞋底摩擦之声。

    他打马追去。

    乔笙拉着乔七狂奔,一反常态的,跑起来时声响极大,故意弄出来给谁听似的。

    觉得差不多了,乔笙道:“把鞋脱了,提着跑。”

    乔七跳着脱了鞋,差点摔了个跟头。

    布鞋一脱,肉脚掌碰触沙地,再无半点声息。二人转向往左前方跑去,隐入一截窄巷里。

    追兵举着火把,往右前方继续追去。

    城墙前,十余人被团团围住,数十根火把照亮一方天地。

    得——得——

    清脆马蹄声悠然自得。

    卫兵分列两侧,夹出一条甬道。

    火光憧憧,有一人驭马而来。

    黑色披风上,细细金丝线绣成的梨花闪烁着细小光芒,如天上星辰,灿烂夺目。

    侍卫袁驰驭马上前,禀报道:“国公,此行共有十七人,除两名女子外,其余人皆在此,再无遗漏。”

    披风领子极高,遮住男子下颌。好似故意不叫人认出他似的,特意合上了披风帽子。

    帽檐压得极低,整张脸,只露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满满都是疏离。

    声音亦是无情:“敢逃?呵。追上了,杀无赦。”

    ***

    天蒙蒙亮,京都的早市已开了张,随处可见小摊小贩忙忙碌碌,揉面蒸包做索饼,还有万里飘香的臊子卤味在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乔七咽了一口口水,乔笙也早已腹饿不已。两人随意找了家小摊,要了一份臊子面和两只肉包。

    索饼还在煮,老板娘先端上两只大肉包,还送了一叠腌黄瓜,笑呵呵道:“两位小娘子先垫着些肚子,索饼一会儿就好!”

    乔笙笑着应了,拿起一只肉包一咬,明明没吃到肉馅,就已尝到了一股子咸味。

    一旁的乔七皱紧了眉头,“阿婶,这面皮怎么有一股子咸味啊?”

    老板娘一听,亲自尝了一个,一拍大腿,“哎呀!小娘子快别吃了,这是错把盐巴当成糖了!”她一脸的懊恼,“这天儿一天天热了,也不能睡前把面发了,咱们都是睡到四更天上起来发面,那时候天正黑着,啥都看不清,一个没注意就放错了。”

    乔七满肚子疑问:“阿婶,点支蜡烛不就好了。”

    老板娘看了乔七一眼,“小娘子一看就不是咱京都人。两位有所不知,在别处,指头粗细的蜡烛三文钱一支,京都早就已经卖到一百文。老婆子卖一百只包子才值一支烛钱,哪儿用的起啊!”

    她看着陶盆里剩的大块面团,“该死该死,白白糟蹋了。”

    乔笙上前安慰道:“阿婶,剩下的面团撒上些葱花做成油卷儿吧。”

    油卷儿是咸口的,这个咸度,刚刚好。

    老板娘转悲为喜,这样不计较还替她出谋划策的客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于是往索饼上浇臊子的时候特意多加了一勺。

    乔笙看着竖尖的臊子面,笑着道了谢,又问:“我与妹妹初来乍到,身上银子不多。阿婶可知哪里有便宜一些的客栈?”

    老板娘搜肠刮肚想了一圈,“两位小娘子往东市走,那附近处有些小店,便宜是便宜,可周围都是些不干不净的人,杂的很。老婆子劝两位姑娘去重华客栈,前头那个街口一拐就是。贵是贵了点,但住着放心。”

    听起来,是真心在给建议。

    “两位若是要在京都常住,老婆子劝你们有住客栈的钱,还不如趁早租个房。京都的客栈,可都不便宜呢!”

    这句话,乔七不以为然。

    客栈而已,能贵到哪儿去?

    直到她从重华客栈的老板嘴里听到了二两银子一晚的天价。

    惊掉了下巴。

    “抢抢抢抢——抢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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