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兴护送宋姝妍回了宋府,而后去街上买了两包粽子糖,迎着呼啸的风雪,拍马往诏狱的方向驰去。

    枣红骏马停在了诏狱的铁门前。

    有狱卒上前牵过马缰,曹兴食指勾着油纸包的系绳打了个转,回头对跟在后边的邵武道:“你稍微等会儿,等本将见完唐国公,咱们再回廨署议事。”

    去往俪城备战南邪的人选,李乾烨最后定了曹兴,明日便走。

    临行前,金吾卫的一干事宜他需得跟邵武交代清楚,这才让他跟来了诏狱。

    铁门之后,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厅。厅中摆有小木桌,马扎东一把西一把摆满了地。

    这里有两道岔路口。

    一条伸手不见五指,一眼看不到底,通往地下,入口挂着个牌儿:死地。

    另一条平坦明亮,与小厅平齐。甬道很短,一眼就望得到头。而这条路入口的木牌儿上写着:生门。

    曹兴问道:“唐国公何在?”

    狱卒指了指生门。

    曹兴蹙了蹙眉,“怎么关这儿了?”

    典狱长仝非嘬着一张嘴道:“回云麾将军,死地里头关的那些个人,三教九流都有,缺胳膊少腿儿的,整天嚎得你耳朵疼。下官这不是瞧着生门清静,才特意安排国公爷住这儿的。”

    诏狱里的一切,从来都不是表面意思。

    就像诏狱里的大鱼大肉从来都不是庆祝出狱而是死前的断头饭一样,这里的“死地”,取“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关押在这儿的囚犯,或多或少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而“生门”,则取自“求生无门”。关在这里头,光是用刑就能把人活活痛死,痛不死的再拉去菜市口一刀砍了,早晚都是个死,自诏狱建立之日起,无一例外。

    关在这里头,真是晦气。

    曹兴剜了仝非一眼,对方的小细眼笑成了两道缝,下巴很尖,唇瓣嘬在一起,颧骨高得几乎与下眼睑平齐,两颊内收。

    若是两腮分别画上三道胡须,活脱脱就是副鼠相。

    曹兴每次看见仝非,总会想到狱中的老鼠。他自认为从不以貌取人,可对着仝非这张脸,他没来由的见一次就反胃一次。

    “本将去看看唐国公,你们谁也不准跟进来。”

    唐阮的牢房离得小厅极近,一点儿声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跟与不跟其实没什么区别。

    仝非笑着应了,也没有退出铁门的意思,就与邵武一起站在原地守着。

    曹兴拎着两包粽子糖,踏上“生门”的甬道,十来步就走到了头,往左拐,第一间就是唐阮的牢房。

    入眼便是这样的一幕:枯黄的草垛上,唐阮盘腿面壁而坐,骨节明晰的手里捏着细细的草叶,食指与拇指灵活地穿梭拉拽,真是武能持剑上阵杀敌,文能雕叶草编蚂蚱。

    “你这副模样,会让我误以为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唐阮侧头看了他一眼,丝毫不意外,“是不错。稻草是新的,也没有血腥混着汗水的酸臭味儿,比当初在军营里做小兵时过得好。”

    “你倒是好满足。”

    “知足常乐,我一向如此。”

    曹兴隔着铁栏门把粽子糖递给他,挑了挑眉,朝着唐阮比了个口型:乔笙。

    纸包上别着一张纸条,唐阮取下来,两指夹住缓缓上推,将折起的纸条捋平。

    乔笙娟秀的簪花小楷一字一字映入他的眼中:家,回,你,等。

    等你回家。

    诏狱阴寒,寒风裹着雪片还在一个劲儿地顺着铁栏窗往牢房里灌,可唐阮的心,因为这寥寥几字,瞬间温暖如春。

    曹兴的眉头拧成了川,“就这?”

    唐阮笑道:“你懂什么。”

    纸条被他放在了贴近胸口的位置。

    曹兴呵呵一笑,视线落在唐阮腰间挂着的大头娃娃上。

    “是不懂,人家夫人送荷包,你家乔娘子送娃娃,你还把这随手扎的小娃娃挂在身上。玩成你们这样的,全大魏找不出第二对来。”

    上次军营里乔笙随便缝的“宝贝璨璨”,被唐阮拴了根绳挂在了蹀躞上,在大魏男子一众的荷包玉佩里,简直就是个显眼包一样的存在。

    乔笙刚开始说挂着难看,唐阮却死活不肯摘下来,直说:“美丑自在人心,我瞧着好看极了。”

    后来乔笙哄他,说她再好好缝一个换了。

    唐阮梗着脖子不肯点头,坚持说:“这只娃娃意义独特,死也不换。”

    乔笙实在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

    唐阮扬着嘴角看着曹兴:“怎么,嫉妒?”

    “笑话,”曹兴轻嗤一声,“老子穿过夫人亲手绣的锦靴,你有么?”

    唐阮:“……”

    当时他属于“骗”婚,若非如此,也娶不到乔笙,所以大魏婚嫁习俗中的种种都没能实现,譬如撒帐结发,譬如合卺酒,再譬如夫人亲手绣的锦靴,统统没有。

    以前不觉得,现在想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难得堵得唐阮说不出话,曹兴靠在铁栏门上,问他:“把自己搞进诏狱,是不是比当年在战场上,把自己往阎王殿里送得还要爽?”

    唐阮把纸包放到靠墙的小木桌上,“还成,谨小慎微、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等以后老了,我又多了件可以跟子孙后辈吹嘘的事儿。”

    曹兴毫不留情:“吹嘘你曾下过大狱?”

    唐阮立刻回怼:“吹嘘我曾坚定不移地相信过夫人!”

    曹兴嗤了一声,“唐国公,吹嘘的事儿,还是等你从这生门里出去再说吧!你要是能出去,那就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个从这条道儿里走出去的阶下囚,兄弟我到时候,在门外敲锣打鼓迎接你。”

    “那就借你吉言了。”唐阮折回草垛,在他编好的蚂蚱堆里捡了只最丑的出来,随手一抛,刚好飘进曹兴的怀里,“见物如见人,这次,就不跟你一起并肩作战了。”

    曹兴拈起怀里那只的草蚂蚱,腿缺了一根,还瞎了一只眼。

    刚想要张嘴调侃调侃唐阮的技术,就见唐阮重新捡起一只,左脚在侧壁上用力一蹬,借力够到了高处小小的那扇铁栏窗,将草蚂蚱放在了窗台上。

    落地屈膝,站直身子后,唐阮指了指窗台的草蚂蚱,又指了指曹兴怀里那只。

    见物如见人。

    曹兴的神色骤然严肃起来。

    仝非在外边儿喊了:“云麾将军,时候不早了,您莫要叫下官难做啊!”

    唐阮抱臂站在铁栏窗投下的光束中,笑意浅淡,眼神散漫,即便身处诏狱,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嬉笑模样。

    他道:“曹大将军,早日凯旋,活着回来。”

    曹兴却笑不起来了,他定定地盯了唐阮许久,直到仝非又催了一遍,他才哑然开口,珍重道:“你也是。”

    *

    风止雪霁,宝灯街尽头的老槐树沐浴在阳光下,伸展着掉没了叶片的枝桠,有满树乌鸦拍着翅膀,叫声呱呱。

    刘氏灯盏铺的掌柜刘山陪笑着送走了一批订购灯盏的客人,抬手摸了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珠,目光扫过门前的槐树时,笑容顿时僵住。

    强行上扬的嘴角泄去了力,一点点拉成平线。

    槐树凋零,喜欢在树下纳凉酣睡的小老头也不见了踪影。

    只是来年叶还会长,花还会开,可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看了眼相邻的窄小店面。

    这是孙老头的铺子,之前乔笙想租,却被唐阮抢先买下的铺子。

    后来乔氏灯盏铺开张,这间小铺子位偏,没什么用处,乔笙便将这间铺面转赠回孙老头手里。

    四季的轮换对老人而言是道坎,孙老头在数月前夏秋交替之际生了场重病,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弥留之际把铺子留给了多年来的好邻居刘山,身无分文,笑说等他死了,一把火烧个干净,骨灰就扬在他经常乘凉的槐树底下,也算圆满。

    都说“入土为安”,要不是没银子,老头才不会瞎想什么火葬。

    刘山作为他多年的好友,含着两眼汪汪的泪,决定寻一处宝地把老头的好生葬了。

    奈何当时有南宫家压在头上,刘山的生意并不好。囊中羞涩,撑不起他的情义。还是后来乔笙知道了,出钱厚葬了孙老头。

    一想到乔笙,刘山望向宝灯街中段的方向,在那里,昔日生意兴隆的乔氏灯盏铺,匾额已经掉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不知被人泄恨似的踩过多少脚。屋里的东西,也是被人抢的抢、砸的砸,一地齑粉,满目凄凉。

    刘山抱着“世态炎凉”的心情,重重叹了口气。

    隔壁灯盏铺子的白掌柜白荣送客出来,恰好听见了刘山这一声叹,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了看,冷哼一声:“呦,刘掌柜这是在为那叛国贼的女儿唏嘘什么啊?”

    “卖国贼”三个字敲在刘山心上,让他打了个激灵,“什么唏嘘什么,老子叹口气还犯法了!?”

    白荣捻了捻他的宝贝山羊胡,“老刘,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急什么?莫非真是觉得那乔氏无辜,想替她打抱不平?”

    “滚滚滚,”刘山摆摆手,“老子还比不上你跟她来得熟,抱什么不平?”

    白荣瞪眼道:“我怎么就跟那个叛国贼熟了?”

    “你个白眼狼,还敢说不熟?要不是人家乔娘子把这铺子还了你,你还有这生意做?呵,看见没,”刘山指了指乔氏灯盏铺方向,“那就是下场!咱就事论事,摊上这么个给留退路的好东家,你心里头就偷着乐吧!”

    白荣最早也是宝灯街的灯盏商。后来在南宫家的打压之下实在做不下去,就卖了铺子,回家种地去了。

    买铺子的人正是唐阮。乔氏灯盏铺开张后,主店在街心,其他铺子开成分店,乔笙派人一一拜访了那些铺子的原掌柜,除了一两家先前不是做灯盏生意的,其他人都如白荣一样,是迫不得已才转行干了其他。

    一听到乔笙有意让他们回来继续做掌柜,一个个的点头如捣蒜。

    身世的流言传开后,乔笙想起多年前百姓对秦陆两家人的怨恨,料到会有人借此发挥,来毁她的铺子、坏她的生意,找不到正主的时候,泄愤往往只有这一种方式。

    所以,她当夜就派人拿了房契,将所有店铺,转到了各家掌柜的名下,也算是,物归原主。

    只是曹兴说什么也不肯要,主店的这一间,就保留下来了。

    有了主店供人泄愤,其他掌柜的铺子,譬如白荣这间,便幸免于难。

    乔氏倒了,南宫家也日渐式微,宝灯街其他的灯盏商,迎来了久违的春天。

    这半月来,生意好到夜里做梦都在咧嘴笑。

    刘山这边刚好来了客,他留了个白眼给白荣,立马堆出一张笑脸,笑呵呵地迎客去了。

    白荣看着一树的乌鸦,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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