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

    大臣们恭敬地跪伏在玉石地面上,口呼“王君威武”迎接他们的君王。在这如潮的山呼声中,聂王君身着正黄龙袍,头戴朝冠,在一众侍官的簇拥下,缓缓步入。

    他刀刻似的脸上,不见半分表情,微微见白的双鬓,不仅不显苍老,反而更添威严。

    踏上白玉台阶,他凝望着沐浴在晨光中的金龙宝座,紧抿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南北境先后平定,四海之内,齐国已无对手——何况领兵的元辰和小苏二人皆是他亲手调教,即便如他,骄傲也是难免。

    更让他觉得畅快的是,他精心布了十几年的棋局,在孟豹倒下去的那一刻终于活了!

    撩起龙袍,聂王君四平八稳地坐在金龙宝座之上,睥睨天下的目光环顾殿内。

    殿下众臣,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是齐王朝的肱骨之臣——他们必须忠于他,忠于齐王朝。

    目光扫过年轻的王子们,他们或沉稳,或隽秀,或洒脱,个个气质卓然,神采飞扬,果然是他的好儿郎。

    然而王室亲情寡淡,他不愿看到他们一朝为了王权重蹈手足相残的历史,所以打元辰一出生,他便立他为太子。虽然眼下,他们兄友弟恭,但……

    他轻而慢地转动着手中乌金木念珠,深邃的目光游移在众臣与诸王子之间,最后落在小苏身上。

    念珠在指间滑过,时急,时缓……

    他有许多串念珠,紫檀木的,还有各种玉质的,大都请名师开了光。他确实喜欢收藏各式各样的念珠,但不知为何,他最执着手上这串刻了佛字的。

    神鬼之说,他并不全信,亦或许是因为习惯,握着它们,他烦躁的心通常会安定下来,就如此刻。

    今日,是南境平定后的第一个朝会。太子与诸王子皆着蟒服金冠,而小苏一身银甲战袍,满首青丝用一根锦带高高束起,简单而不失身份。

    聂王君暗暗点了点头,悠悠唤道:“小苏——”

    小苏并不意外聂王君第一个唤她,应声极沉稳地走至殿前,朝聂王君施礼。

    “小苏在。”

    “你平定南境有功,本君有意赏你,你可有所求?”

    聂王君缓缓地转动手中的念珠,慈父般温和地看向小苏。

    “回王君,小苏只愿我大齐国泰民安,王君康健与天齐!”小苏朗声答道。

    闻言,聂王君瞳孔一缩,很快又复恢平静。

    “好一个国泰民安,这也是本君所求,也是天下百姓所求——但赏,总还是要赏的!”

    聂王君看着小苏若有所思,须臾,缓缓道:“小苏平南有功,封平南公主,执掌南境帅印!即日起,内务司着手将镇南王府重新修缮为平南公主府,本君将亲笔御书……”

    “王君——”

    小苏听到那句“将镇南王府重新修缮为平南公主府”,泪,忽地涌出眼眶,屈身跪伏于地。

    “你不愿意?”聂王君挑眉问道。

    “回王君,镇南王府是父亲平定南境,王君赐的府邸。今,父亲虽下落不明,但小苏求王君收回加封旨意,并准小苏出宫寻父!”

    小苏强忍着泪,叩地哀求道。

    在她心中,始终坚信父亲与哥哥有朝一日会归来,若连镇南王府都不在了,那她心中的念想便没了寄托——无论如何,她都得保下镇南王府。

    “本君与行云情同手足,悲痛之感不亚于你。十数年来,本君一直派人寻觅,皆是了无音讯……小苏还是莫要执着……”

    聂王君面露慽容:“苏氏人丁单薄,尚需你……”

    “小苏本就外姓之女,不敢奢望公主之尊,求王君收回加封旨意!”

    小苏急忙打断聂王君的话。君王金口玉言,若他说出口,那便坐实了父亲已逝——这是她不想听到,也不愿面对的。

    元辰立在列首,见小苏泪如雨下,纤瘦的身子摇摇欲坠,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苦。他想也不想就撩起衣袍,叩首求道:“父君,小苏一片的孝心,还望父君成全!”

    “求父君成全小苏的孝心!”

    元贞紧跟着跪了下去,嗫嚅着嘴只说出这一句,他一向怕聂王君。

    元慎见了,稍一犹豫,也跪了下去,与元贞齐齐喊道。

    “乌慈反哺,羔羊跪乳,皆为孝义,何况是人——罢了。”

    聂王君耐人寻味的目光滑过小苏身后的儿子们:“加封之事,以后再议——着内务司临近镇南王府,按公主府的标准建平南郡主府。”

    “小苏叩谢王君天恩!”

    小苏泪眼望向端坐宝座上的聂王君,心有余悸:自己再拒公主封号,若王君姨丈恼怒成羞,后果将不堪设想。出宫寻父之事,只能再作打算。

    下了朝,小苏念着又是两月未见紫霜王后,径直去了凤梧宫。

    暖洋洋的阳光洒满殿前院落,紫霜王后一身常服,搂着猫儿坐在殿前廊下正晒着太阳。她背朝外,自然不知小苏进了来。

    殿旁,那一廊的紫藤花叶尽落,只剩苍劲的藤条,显得格外寂寥。小苏收了目光,有意加重了脚步。

    “娘娘,郡主回来了。”

    红鸾看见小苏走来,欣喜地喊道。

    “雪儿。”

    紫霜王后转过身子,小苏已然走近。她跪在紫霜王后脚前,笑盈盈道:“雪儿来给王后姨母请安!”

    “瘦了,也黑了……”

    紫霜王后心疼地抚摸着小苏的脸庞:“如今你打了胜仗,往后怕再也不能如寻常女子那般了。”

    “娘娘,郡主打了胜仗,您该高兴才是!”红鸾笑着劝道,“若往前十年,说不定娘娘就自己去了,哪还轮到郡主。郡主,你说娘娘是不是眼欠,又不好直说呢?”

    “红鸾姑姑说得是,若是王后姨母挂帅,南蛮自是不战而败,哪里还需像小苏那般兴师动众的。”

    “连蛮子都不敢战,那我成什么人了?”紫霜王后笑道。

    “娘娘自然是神仙般的人物。”红鸾嘻嘻笑道。

    “你倒是愈发上脸了。”

    紫霜王后一面示意小苏解甲,一面朝红鸾嗔怪道,“还不赶紧帮着更衣,这个劳什子穿在身上,哪有不难受的?!”

    小苏顺从的任由紫霜王后替她解下银甲,又由着她解开她的发髻。

    “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打扮得跟个小子似的……那些女儿家的活计,不学也就罢了,可这衣着妆容,总还要精心些……”

    紫霜王后絮絮叨叨地说着,温柔的指尖穿过小苏的发间,她的手又柔软又灵活,不一会儿便将小苏的长发半挽。

    红罗早已捧着一套珍珠妆面候在一旁。紫霜王后瞧小苏虽解了银甲,身上的衣着依旧素净,便只挑了根珍珠簪别在小苏发间。

    末了,她又以手代梳理顺了散落小苏肩头的发丝。

    “咱家郡主底子好,再经娘娘这一打扮,简直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红罗啧啧称赞。

    小苏倒在紫霜王后怀中,小女儿似朝她撒娇:“红罗姑姑说我不打扮就不好看,王后姨母可要替我作主。”

    “你们瞧瞧,这哪儿还有半点女将军的模样,简直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王后姨母……”

    “好,好,作主,作主!”

    紫霜王后宠溺地拍着小苏的后心,如同十多年前哄她入睡。

    这久违的亲情,让小苏那根绷得铁紧的弦渐渐松弛下来。目光越过紫霜王后的肩头,四下盼顾,除了紫霜王后鬓边新添的银丝,凤梧宫与幼时无异,只可惜少了太子哥哥的身影。

    小苏去凤梧宫时,元慎忧心仲仲地去往毓璃宫。

    朝堂上的一幕,元慎回顾了无数遍。南境帅印重归苏氏,很显然父君要重振镇南王一脉。

    陡然,一个名字跳出他的脑海。难道苏羽寒要回来了?不,他不可能存活世间。

    那么,就凭小苏?

    那丫头从小就古灵精怪,也不无可能。

    若元辰与她……自己将再无机会。

    想到自身的处境,他心中又恼又恨,却又没有办法。

    孟豹殒命,聂王君明面上念及孟淮丧子之痛,让他在府中安心修养,实际上是借此机会将孟氏一族清出朝堂。

    孟真北境归来,聂王君只给了个从四品的军中闲职。而如今,他又回府操持后事,不足三载定然无法还朝。

    这一番下来,元慎小心谨慎这些年竟成了孤掌难鸣之势。他无法再责怪孟豹愚昧,毕竟人已经去了。

    他一路想着,走进毓璃宫。

    毓璃宫,孟贵妃寝殿中华丽的陈设皆已撤去,换成了简素的装饰。

    孟贵妃身着素服,病秧秧地歪在床榻上,一头青丝散落身后,显得十分憔悴。

    此刻,她正以帕掩面暗自垂泪。兄长早逝,身为宫妃,自不能出宫为臣子守孝。可孟豹是她一胞所出的嫡亲兄长,幼时疼她自是不必说。她这些年在后宫的荣耀,半数是他挣来的。如今,她与兄长阴阳两隔,聂王君又不允她回府,叫她怎能不伤心?

    元慎进来走至榻前,也不行礼,也不唤她,而是默默地坐了下去。

    孟贵妃哭了一会儿,见儿子不来劝,心中生惑,拭了拭眼角,问:“慎儿也觉得舅舅走得不清不楚?”

    说着,她又掩面啜泣起来。

    元慎心中自有思量,挥了挥手屏退了绿仪、红桃与众宫婢,尔后道:“母妃还是莫要伤心了!”

    孟贵妃听出了儿子话中的不耐烦,一双泪眸望向儿子,她未施脂粉的脸上,双目红肿。

    “舅舅去了,儿子心中也是十分也悲痛……但母妃可曾想过,舅舅这一走,外公与孟真两人都回了府,太子一日又强似一日……儿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眼看着就要付诸东流了……”

    孟贵妃叹息一声,哽咽着道:“你外公与舅舅人虽不在朝堂,但他们这些年所经营之人皆忠心耿耿,必然会将朝堂与军中讯息送入慎儿府中的。再过两三月,我求一求你父君,让真儿……”

    “母妃切勿如此,若孟真背上不孝之名,儿子之名必然会受损!”

    孟贵妃哑然,见儿子真的恼了,不得不哄道:“齐人重孝,母妃怎会不知?也只不过想宽慰慎儿两句,那会真的如此。”

    元慎闻言点了点头,尔后道:“军中现由太子与小苏各掌一方,舅舅人都不在了,那些人岂会为了舅舅而与他们为敌?朝中亲信,怕也心思不纯了,儿子得寻了机会再敲打一番——若他们也生了异心,母妃与儿子,与这阖宫的人怕都不好过。”

    十几年间,孟贵妃稳坐于后宫一人之下的贵妃之位,必不是心思纯良之人。

    当下,她便问道:“我儿可有良策?”

    “如今南北境已定,太子娶妃的事不日便会提上日程。挽晴入东宫之事,母妃还是赶紧着手安排安排……以前,父君还会因忌惮孟氏独大,而今舅舅不在了,挽晴表妹的事,母妃反而更好与父君说。”

    元慎叹了一口气,又道:“儿子亦到议婚的年纪,母妃可寻个机会向父君求得小苏郡主为儿子正妃。”

    他见孟贵妃一脸诧异,于是又道:“母亲只管与父君说,小苏在太学时,儿子便对她倾慕得很……”

    孟贵妃不敢相信似的盯着元慎:“慎儿当真对那个野丫头……”

    “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如今执掌南境,手握重兵——这正是我们当下所欠缺的。父君今日让人选址建郡主府,必是不打算让她长住南境。若她能为儿子正妃,或可补了舅舅的缺。”

    孟贵妃闻言似乎忘了悲痛。她盯着完全陌生的儿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慎儿怎可娶她为正妃?她幼时与元贞走得近,此番又……”

    “幼时的事,哪能作数。若这些都算,儿子还在马场救过她。”

    元慎轻蔑地哼了声,道:“小苏手握兵权,长相出身皆是上乘。以前,母妃不考虑,想是因为她是孤女。可如今父君放着镇南王府不让她回去住,又重建郡主府——母亲想想,几位嫁出去的姐妹,哪一个有这样的荣耀?”

    顿了顿,他又道:“何况儿子也没有心仪的人,娶谁不都是娶?”

    元慎连自己的婚事也算计了进去,这是孟贵妃不曾想到的。她与父亲孟淮商议着暗中挑选几家重臣府上的嫡女,但事关儿子一生的幸福,她是斟酌又斟酌,甚至打算开了春办个百花宴,邀请各位大臣的女儿,让儿子从其中挑一两个顺眼的姑娘,再请王君的旨。不想儿子几句话,便把自己的婚事定下了。

    “慎儿——”

    孟贵妃哽咽着道:“你可想清楚了?她是王君王后亲养的,如今又这般受重用,只怕娶了她,日后你想纳个心仪的侧妃都难了!”

    与她而言,她渴望一步之遥的后位。但她也是一位母亲,她为儿子打算是一回事,可儿子为权势,连自己都算计,不免让她生出慈母之心。

    “此事,母妃不必忧心。若她能成全儿子的心思,将来儿子的后宫只她一人又有何妨!”

    元慎双手负于身后,面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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