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蘅芜苑来回,雪儿旧疾复发,我担心得很……”紫霜王后刚要上凤辇,瞧见聂王君御驾驶来,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御驾停稳了,方迎上去道。

    “本君已差李院首瞧过,小苏并无大碍。”聂王君下了御辇,握住紫霜王后的手安慰似地拍了拍,“那丫头不过是贪了凉,用不了几日便生龙活虎了……到是师妹连日操持,一定累坏了。”

    他心疼地婆娑着掌心里的紫霜王后的手:“咱们这般年岁可不比他们小孩儿,你得自己心疼自己,揪着空便歇会儿,莫要再操旁的心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牵着紫霜王后朝凤梧宫内行去。

    “师兄,不去瞧瞧,我怎也不能心安心……我,我亏欠那丫头……”紫霜王后不是听不出聂王君言中之意,只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藏不住话的,只到意识聂王君神色渐凛,才住了口。

    “师妹怪我?”聂王君问。

    “师兄……我只是心疼那丫头。”紫霜王后娥眉紧蹙,一双凤眸雾蒙蒙的,水盈盈的,似百般委屈。

    “我何尝不心疼她……”

    聂王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有力握了握紫霜王后的手。

    良久,她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她穿过曲折的,挂满紫藤的回廊,踏上一级级雕龙刻凤的玉阶,尔后迈过重重殿门进了寝殿。

    寝殿中临窗置一矮榻,其上置有小几,小几上有一尊青花细瓷坛,瓷坛中插了三枝莲花,一枝完全绽开了,露出金黄的花蕊簇拥着嫩黄的小莲蓬;一枝饱胀得很,微微地张开了两三个花瓣儿;一枝尚是粉嘟嘟花骨朵儿,还不晓得要过多少日子才能开放。案几上还有一只同样描了青花的白瓷盘,里面盛着十多只粉嫩的菱角。

    看到这样的摆设,聂王君松开紫霜王后,自顾自的上了榻,歪靠在迎枕上感叹:“也只有在这儿,方觉得真实。”

    紫霜抿嘴一笑,蹲下身子替他脱了靴。

    离矮榻不远处摆了一张长几,长几上摊开的宣纸上一点墨迹不似起笔,不似落笔,倒像滴落而至。

    聂王君的目光掠过笔架上未干的狼毫,慢悠悠地朝紫霜王后道:“上回师妹做的醉虾甚好,不知今日有否?”他看着他的师妹,这个与朝夕相对三十多载的女子,此刻小姑娘似的揪着帕子,欲言又止。

    “早起,只饮了半盏牛乳……饿得很。”他接着道。

    果然,她轻叹了声,道:“我这就去先给你弄点小食给垫垫。”

    “醉虾。”

    “知道了。”

    见紫霜王后出了殿,聂王君方敛了笑。

    其时小苏在他身畔多年,他稍一思量便知小苏因何病倒,但他没有后悔。他是国之君主,必须为大齐的千秋基业作出最好的选择。而元辰乃国之储君,亦当如此!只他没有想到小苏用情如此之深,若行云在,尚有一丝可能,只可惜……他又想到元辰,欣慰地扬了扬嘴角:情之一字与家国江山比起来,不过是个笑话。

    凤梧宫回来,聂王君急召钦天监与礼部大臣。

    “本君闲来翻阅万年历,方知今年吉日多在夏,”聂王君意味深长地望着钦天监众臣,“是也不是?”

    “是,是!”钦天监众臣争相颔首。

    “那么,诸卿择的哪一日宜太子大婚?”

    钦天监们想破脑袋也不敢想聂王君竟如此着急太子大婚,但很快他们便清醒了:“太子大婚事关国运,不可如此草率!”

    “三年前,此事便列上日程,怎会草率?”

    “回禀王君,臣等定加紧择出吉日吉时上呈王君。”

    “太子大婚所需所用皆已准备妥善,礼部稍后便与各部对接,让各部尽快熟悉大婚流程。”礼部道。

    “本君不过想早点替嫡子迎娶新妇,好早点添个嫡王孙,怎就这般费劲。” 这话是朝着钦天监说的,礼部识趣的不再言语。

    随后,聂王君冷哼了声挥挥手。只见尹大监躬身点了点头,随后便将钦天监与礼部请进永乐殿,并对外言王君体恤两部大臣为太子筹备大婚不辞辛操,故赐永乐殿暂住,免去众人往返辛苦。

    这边,内监鱼贯出入永乐殿送来笔墨纸砚,菜肴饭食。那边,聂王君领着尹大监去了冰泉宫,与秦淑妃吟诗作对,看着好不悠闲。

    永乐殿偏殿门紧闭,其内钦天监与礼部大臣分坐两旁。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月上枝头,众臣没有等来开门放人的旨意,却等到一行十数个内监鱼贯而入,送来铺盖、恭桶等物。当数个描着花鸟的朱漆恭桶一字摆开在墙角,内监们如释重负地出了大殿。随着他们走出,殿门合上,紧接着传来“咔嚓”声。

    这是上了锁?

    殿中,无论是钦天监们,还是礼部们,在看到恭桶的刹那已觉不可思议,而此时又锁了殿门。他们皆瞪圆双目透过灰暗的空气凝视着殿门。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质问,他们都是大齐王朝的肱骨之臣,名流之士,礼仪风度万万不能失的!

    片刻的嘈杂之后,殿外安静下来。但他们猜测除了殿门上锁,门外还会有内监值守。他们猜的没错,聂王君既拿定主意,就不会给他们丁点逃出宫的机会。当然,他们是不屑这么干的。

    殿中并无烛蜡,厚重的夜透过门窗的缝隙与天井压进殿中。

    “太子大婚,往大了说是天下事,往小了说是王君自家的事……咱们又何必拘泥于细节!”黑暗中,礼部们坐不住了。

    “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他大婚关乎国运,自然得挑最好的日子。怎么能单凭王君一言便敷衍了事?你礼部可以没有骨头,我钦天监却不可同流合污!”

    钦天监果然有气节,粗着嗓子争先恐后地怼礼部没有骨气。

    第二日,永乐殿茶水照旧,却停了饭食,这下礼部的人火大了。他们礼部一应程序都已安排妥当,只要钦天监给出日子,他们即刻可操办大婚仪式。现如今却因钦天监较真而被圈禁,自然忍不住发牢骚。

    “钦天监是奉天之人,个个知天理识命数,可也不能不顾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死活!”

    “王君铁了心如此,胳膊怎能扭过大腿,你们这样固执不是殃及池鱼吗?”

    还有两个情绪激动的礼部官员索性敞着衣襟,如市井小民一般叫骂哭号了起来。

    “这个鬼天气越发得热了,咱可都是读书人,这样下去不是热死,就是饿死,不然就是被熏死——下官要是真的死了,剩下一家老小,可怎得是好?要真到了那般田地,我就是化作厉鬼也要托梦给他们,让他们天天到钦天监哭丧去……”

    “就是,咱都是读书人,如今这般……”说话之人瞥了眼一溜的恭桶,捂了口鼻愤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钦天监独立于众司之外,上承天命,下达众生,怎会被这样夹枪带棍,威胁恐吓的话吓到?饥饿不淫,威武不屈的钦天监们却在第三日一早,上了一道下月初六申时一刻是吉时的折子。

    炎炎夏日,一帮大老爷们,被拘在殿中。不说旁的,汗臭、狐臭、脚臭、屎尿臭就足以让众人大倒味口。他们一面要扛着饥饿和礼部们对仗,一面还要忍受各种臭味交织混合而产生的浓烈污浊的气味……最终,诸位钦天监们沦陷了!

    对这个日子,聂王君十分满意,看完折子便痛痛快快地放了众人,并让礼部拟旨召告天下。

    这一日,聂王君不仅收到钦天监择好吉日奏折,还收了一份特别的折子。

    紫宸殿,聂王君凝视着手中的缎面奏折,面色愈发凛冽。这道绣着白梅的紫色缎面奏折不是大齐任何一位官员递呈,而是毓璃宫的孟贵妃亲笔提写。

    后宫凡有十分重大之事,王后会将此事上书请求君裁;或事关王后,高等女官亦会上书王君,可后宫上书王君的事,历来鲜少出现。因此,一旦王君的御案上出现这种后宫专用的绣白梅的缎面折子,王君都会优先亲阅并慎重处理。

    聂王君望着雪白织锦上的梅花小楷,嘴角勾起一抹狠厉:她竟然还没有死心。

    殿门吱呀一声自外向内打开,案头的烛火随之微微闪动,织出明暗交替的光影,光影下聂王君冷洌的脸更显可怖。

    尹大监迈着细碎的步子而来,稍一迟疑还是张口道:“启禀王君,三王子候在殿外。”

    聂王君瞥了眼老仆,缓缓合上折子:“宣。”

    从门口至案前,尹大监用了整整两息时间,而在聂王君的记忆中,他仅需一息便可襟袍未动的出现在御案前。这个陪伴聂王君多年,忠心耿耿的宦官随着年龄地增长,动作迟缓了许多。

    聂王君骨节分明的指头轻扣案面,目光却落向信步走来的三子元慎身上。

    元慎行至案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唤了声“父君” 。

    聂王君唔了声,眯着一双鹰眸打量着殿下长身而立的元慎。

    元慎穿的还是白日的那件靛蓝色的缠枝纹织锦长袍,这件长袍领口袖口都用银丝绣着流云纹。他虽不习武,腰背却是挺得笔直,窄腰之上用一条同色的流云纹宽边嵌玉的锦带束着,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用一顶嵌玉小银冠罩着。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得他面若桃花,气质非凡。

    这个孩子像他母亲,长相十分俊美,衣着谈吐也是不凡。

    “慎儿二十岁生辰快到了吧?”聂王君明知故问。

    “是,父君好记性。”元慎恭敬道。

    聂王君微微点头:“确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奏折,“只我大齐男子向来先立业再成家,你母妃何来这般着急?”

    元慎闻言屈膝跪了下去,一双细白如羊脂玉的手揖与身前,似有胆怯,又似鼓足勇气。只见他艳若桃李,白晳如玉脸上绯红一片:“回父君,非母妃焦急,是慎儿怕……” 那折子是由他口述,孟贵妃手书,他清楚得很。

    “怕?怕甚!”聂王君冷哼了声,“我天家的孩子哪有胆小的?!”

    “父君!”元慎膝行了两步,昂首望着聂王君,“慎儿是怕郡主府建好了,小苏妹妹便要出宫;慎儿是怕,慎儿若先立了业,小苏妹妹嫁与了旁人,故尔才求了母妃上书父君……”

    顿了顿,他又道:“慎儿知道这样做有失妥当,可慎儿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求父君可怜儿子,成全儿子对小苏妹妹的一片心意!”

    聂王君暗暗惋惜:好好的一个儿子,终还是被那妇人撺唆坏了。尽管他心中将孟贵妃痛骂一通,然而他的脸上平静得不见表情:“本君没记错的话,慎儿与小苏并无多少交集。”

    说此话时,他心内暗忖,这母子二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可若他们知晓孟淮父子双双殒身小苏手中,还会求娶小苏吗?

    “回父君,在太学时,小苏妹妹言语俏皮,对文章见解独特,常得夫子称赞。那时慎儿便对她生出倾慕之情。父君可记得有一回,小苏妹妹摔下马,是慎儿与五弟送她回的蘅芜苑……”

    “你与元贞送的小苏,本君倒是记得。”聂王君沉吟片刻道,“可这再往后,倒是元贞与她走得更近一些。”

    “慎儿一心怕辜负父君的期望不敢表露半点心迹,是慎儿过于谨小慎微了。”

    “如今为何又敢了?”

    往往将猎物玩弄与无形之中,都是非一般的猎人。此刻,聂王君便是猎人,而他的三子元慎便是他的猎物。

    “父君与母后心心相印,儿子羡慕得紧……慎儿想着父君是能懂儿子的,故莽撞了一回——求父君成全!”元慎直起身子又拜了下去。

    “元贞出使前也与本君说过求娶小苏的话,只他撇过了他母妃直接来求的本君……”聂王君以肘支额,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你们皆是本君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本君也是十分得为难……”

    “父君——”

    元慎凑近聂王君,眸中隐隐有泪:“慎儿不知五弟对小苏妹妹有情——要是旁的,慎儿皆可谦让五弟。只,只此事不同,慎儿是万万不能的!”

    “本君晓得了。”聂王君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

    元慎委委屈屈,心有不甘地告了退。他刚出了殿门,聂王君倏地睁开眼,盯着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尹大监悄悄走近,口中碎碎念着替聂王君续了盏茶。

    “儿女大了,想法就多啰……做爹的严也不是,宽也不是,总有操不完的心……天家如此,穷家百姓亦是如此……”他的身子屈得厉害,背也有些驮了,苍老得满是褶子的脸噙着意味深长的笑。

    聂王君瞅了眼递到眼皮子底下的御窖出的青花瓷盏,并未抬手去接:“寻常百姓家的儿女大了,不管娶妇嫁女,皆是为了开枝散叶,尔后子孙绕膝,便可享天伦之乐——天家娶妇嫁女不过是一场权利交易,哪里有那么多的真情可言!”

    聂王君说着起身入了内殿,那明黄瘦削的背影落在尹大监的眼中,竟然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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