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浓雾散去,眼前草木摧折,残阵遍地。灵昭刚走出几步,忽听洞中传来一道极为虚弱的声音,似乎是说给她听,也似乎是自言自语:

    “我提灯一生危害人世,如今死到临头,还能教导出来一个乖徒弟,此生也不虚了。若是将来下了黄泉,也许还有幸能得判官大人网开一面,少受那几百年刑罚吧?”

    这声音虚弱至极,话音落下,林中好一阵寂静无声。

    她没有回答。

    *

    二人出了山洞便沿路返回,一路无话。灵昭脑中思绪万千,乱如杂草。明含章抱着白君竹边走边沉默,也不知晓心中在想什么。

    行不多久,便见眼前骤然开阔,阳光遍洒,已是到了榕树地界。

    因白君竹昏睡,所以虞清玥此时已然醒来,只是面色仍旧有些苍白虚弱。

    她坐在藤椅中,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正与虞清玦轻声说些什么。而虞清玦在她的面前也终于有了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一手托着腮,一手好好地放在膝头,神情十分认真。

    斑驳的阳光从枝叶缝隙漏下来,洒在他们的身上,泛出跳跃的金色光芒。周遭静谧而温暖,仿佛这一刻便是永恒。

    灵昭虽极少在乎人的相貌,但此刻见这对姐弟坐在一处,满身阳光,却着实懂得了为何这修真界提起虞府,总绕不开那美貌二字。

    见二人来了,虞清玥忙起身道:“二位辛苦,快将榕生放在藤椅中。”

    虞清玦也随之站起身,微微颔首:“多谢相救之恩。”

    灵昭笑了笑,看虞清玥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便关怀道:“姑娘如今可觉得身体有哪里不适?”

    虞清玥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笑道:“无事,休养几日便好了。”

    “姑娘想必还不知晓,榕生的真实身份,乃是三仙台掌门之子白君竹。”

    听闻此言,虞清玥有些惊讶,却不是因为这个:“你们已经知道了?”

    “是,原来姑娘也早就知晓。”

    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虞清玥转身垂下眼帘,给白君竹盖上毯子,仔细掖好边角,道:“只是,若是你们不知晓他身份,那就好办了。我便说他是提灯捡来的无名无姓的流浪儿,然后托小弟将他带回虞府抚养。”

    灵昭道:“姑娘的意思是,他不能回三仙台?”

    “嗯,想必提灯已告知二位,当初是闻仁凛将白君竹带来的,而闻仁凛,是三仙台的亲传弟子。”虞清玥思索片刻,继续道,“十年前的元宵灯会,白君竹被人掳走,白天苍因此痛苦了好一阵。那时有传言讲,是平烟渡的人出手将这孩子抢走打杀,可为何后来却是由闻仁凛将他带入锁寒林中?总不能说闻仁凛表面上是三仙台的亲传弟子,其实私下里与平烟渡有勾结吧?”

    白天苍心思谨慎,若闻仁凛真的与平烟渡有什么勾结,他作为掌门,不可能毫无察觉。

    虞清玦道:“闻仁凛这么做,是三仙台默许?”

    虞清玥摇头道:“是默许还是指使,都不重要。我只能说,这件事白天苍并非全然清白,巴掌大的一个俗世小镇,竟连一个孩子都找不到,他堂堂掌门,怎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呢。白君竹既然能走丢一次,便能走丢第二次、第三次,在无法确保他安全的前提下,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次回到三仙台。”

    她言尽于此,不再多说。灵昭与明含章皆听出了她话中含义。

    “姐,你不要替闻仁凛开脱,”虞清玦却一头雾水地皱眉,“我看这件事就是他一手策划。”

    虞清玥温声道:“并非我为他开脱,只是此事确实太多疑点了。”

    “他办事可不向来疑点重重吗,我早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偏你总是回护他。”

    这又涉及到别人家事了,再看便是无礼,灵昭与明含章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

    虞清玥无奈道:“你也不要对他有太多成见,凡事应当对他敬重些才对。再如何说,他也是你姐夫。”顿了顿,“曾经是。”

    虞清玦哼了一声,扭过脸去:“我从来都没承认过。”

    “你……”虞清玥叹了口气,忙对灵昭道,“二位见笑。”

    灵昭道了一声无妨,便听虞清玥继续道:“二位有所不知,闻仁凛这个人,对于修行一途,向来看中缘分,有缘他会很欢喜,但若无缘,他也绝不会强求。若说他将我绑缚而来,只为了炼制法器提高功体,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她咬了下嘴唇,面上隐现悲戚,道:“但若说,我二人结为道侣多年,他心中却丝毫不念及过往情分,我也只能认。”

    灵昭心中不忍,递过去一块巾帕,虞清玥接过道谢,掩面不言。虞清玦在一旁却是听得心头火起:“哭什么?这种负心人,等出去后,我杀了他给你出气。”

    “有些事,不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的。”虞清玥轻轻道。

    “说到这里,二位可想好办法带白君竹离开了吗?”

    “嗯。”灵昭点头,“那姑娘呢,可有办法离开此地?”

    虞清玥笑了一下:“或许有吧。”

    虞清玦站直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虞清玥:“这是何意?”

    她笑着摇头,看向灵昭的目光真挚而温和,道:“白君竹自小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锁寒林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应当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一眼,灵昭便明了她心中所想,不再多言。

    虞清玦看了白君竹一眼,见他满脸咒印,虽丑陋无比,不过为了姐姐,他勉强忍一下就是了。于是道:“这不是什么问题,我们把他一块带出去便是。”

    虞清玥一双温婉含情的眼却始终望住他,招了招手,唤道:“清玦,你过来。”

    虞清玦眼神茫然,乖乖走过去,与她四目相对。

    虞清玥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眼中满是悲伤:“十几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只会要糖葫芦吃的小孩子。没想到才一眨眼,便长得这么高了。现在你与兄长的身量差不多了吧?”

    “还是阿兄高一些。”虞清玦心知不对,但却不由得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但是我的修为进步很多了,阿兄说我可以与你相较。姐,等回了府,你再与我切磋好不好?”

    “嗯,那你可要小心了,我这一剑,你未必可以接住。”虞清玥眉目柔和,此时却蓄满悲意,手腕绕到他脑后,“这道冠上的玉环,怎么少了两只?”

    “……丢掉了。”

    虞清玥又摸了摸,疑惑道:“怎么好端端的,丢了?”

    虞清玦垂下眼帘,轻声道:“我出门办事,自然少不了请人帮忙,顺手便拆了玉环还人情了嘛。”

    “嗯,人情往来自然是不可怠慢。但你究竟是欠了什么人情,还要拿随身的金玉来还?”

    灵昭一瞧他的神色,立刻便心中有数了,忙半转过身去,不去看人家的家事。

    明含章虽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但听他们方才说的话,便明白不好再听下去,于是同样转过身,展开折扇遮住半边脸容。

    二人端端立在那株大榕树下。灵昭垂着眼帘,目光中只能瞧见那折扇缓缓地摇,每次摇动,都送来一阵凛冽的梅香。

    而另一端,虞清玦架不住亲姐的逼问,纠结了片刻,还是轻声承认道:“也没什么,六博、牌九之类的。”

    “……”虞清玥一时无语,闭上眼捶了他两下,泪水便不由得滑落,“我不管你,你倒是学坏不少!”

    虞清玦没看到她的泪水,也不愧疚,只是垂着眼帘笑笑。

    这几下捶在他胸口,不痛不痒,却叫他感受到眼前的虞清玥是真实存在的,不再是他梦里那道总也捉不住的虚幻身影。于是越想越开心起来,唇角慢慢凝起笑意,仿佛那几下不是什么责怪,而是天大的奖赏。

    虞清玥怒其不争:“你还笑!我早说这些年阿兄太纵着你了,迟早要出问题!偏你们总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她又道:“阿兄不是把收账的任务交给你了吗?你应当拿这笔钱去好好经营生意才是,怎么就和俗世里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样,学会赌钱了呢!”

    灵昭心中叹了一口气,默默道:何止赌钱,他还嗜酒、听曲儿,一掷千金。

    虞清玦也不辩驳,只是垂眼看她,低低地笑。

    虞清玥又嗔了他几句,片刻后,忽地提高了声音道:“我看这些年兄长是太过纵容你了……不行!今后收账这项任务不许再由你来做,你立刻从虞府搬出去自立门户,十年之内不许你再从府里领一分钱!”

    虞清玦笑意僵住,讶然道:“不行!”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忽觉肩头一紧。

    一道柔和却决绝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还有,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什么?”

    虞清玥闭着眼睛,颤声道:“……不许这么早来找我。你就算来了,我也会把你赶回去的。”

    虞清玦按住她肩头:“你在说什么?”

    正要再问,虞清玥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用力之大直逼得他向后退了半步。她的右手穿过他手臂之下,紧紧攥了攥他背后衣领,继而运劲一提,反手一掌往自己天灵拍落!

    灵昭猝不及防道:“虞清玥!”

    这一掌,用尽了虞清玥仅存的全部功力,打得毫不手软、毫不犹豫,当即便将她性命葬送。虞清玥满头满面都是鲜血,发间银环被气劲震碎,满头乌发在血雾中散开。

    她整个人如脱力一般,靠在虞清玦的身上缓缓滑落,只左手无意间缠住了他发冠后的飘带。

    被她一拽,玉冠“砰!”地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虞清玦怔然之后,满头长发散开,他脸色刹那间白如堆雪,顾不得被她溅到的鲜血,伸手一把捞住她的身体,颤声道:“……姐?”

    虞清玥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阿姐?”虞清玦又唤了一声,用力抱住她,不敢置信地颤抖着手,去拨开掩在她面容上带血纠缠的乱发,“虞清玥!”

    虞清玥唇角挂着微笑,好似还停留在与他说笑的前一刻。

    灵昭心中也是悲痛,走过去用巾帕轻轻擦去她面上血迹。

    “……所以你们与提灯谈了这么半天,结果便是我姐姐当场自戕?!”虞清玦咬牙质问道,“本来她还说要与我回府长住,再不镇守什么破地脉!怎么你们一来,她就狠心扔下我不管了!”

    他情绪激动,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灵昭不欲与他争执,心中也确实含着歉意,低声道:“对不住,我们找不出万全之策。”

    虞清玦待要发作,明含章上前一步,自腰间抽出折扇,淡声道:“你且听清缘由,再来发恼,免得到时又后悔错怪了人。”

    他身为一府之主,本就压他一头。虞清玦没有任何立场与他反驳,只好别过脸,道:“我不想听!”

    灵昭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轻声道:“这些年来,虞姑娘与这榕树朝夕相处,若是真的有可救两人性命的万全之策,她不会不知。她既这样做,想必也确实如提灯所说,她与白君竹当中,只能有一人活下来。”

    虞清玦的手指攥紧虞清玥的袖口,攥得手指发白,恨声道:“那我去杀了白君竹,换回我姐姐!”

    “你明知这样行不通,”灵昭道,“虞姑娘以命换取白君竹的生机,也不会想要看到你这样做。”

    虞清玦心知肚明,只是一时气不过。他抱着虞清玥不言不语,眉头紧蹙,眼帘低垂,一滴泪水滑落至腮边。

    便在此时,白君竹醒了过来。

    他掀开毯子,跳下藤椅,小碎步跑过来道:“咦,小鱼姐姐又昏睡过去了吗?”

    “姐姐一定是又去和别人打斗了,”他小手摸了摸虞清玥的脸颊,“奇怪,这次怎会流这么多血?”

    虞清玦怒得咬牙切齿,一把将他的手打掉:“不用你管!你走开,不要靠近我们!”

    白君竹吓了一跳,手伸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虞清玦,你不要冲孩子撒气。”灵昭将白君竹唤过来,欲开口安慰,此时离近了一看,却忽然注意到他脸上的咒印痕迹似乎是淡了不少。

    明含章此时也蹲下身来,仔细瞧了两眼,又拉开他衣袖,淡声道:“提灯。”

    灵昭顿时明了,这咒印消除,想必提灯现在是凶多吉少了。白君竹还当提灯是闭关修行,好奇道:“师父怎么啦?”

    明含章为他拉好衣袖,温声道:“无事。君竹,你去收拾一下,待会我们便一同离开此地。”

    “好啊,我的东西很少,马上就可以收拾好。”白君竹转身跑去树后茅屋。

    虞清玦抬袖拭去泪水,将虞清玥抱起来,寒声道:“所有参与谋害我姐姐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届时还望院主不要插手干预。”

    灵昭点头道:“这个自然。”

    语毕,虞清玦微微颔首,正要动身离开,白君竹从茅屋中跑了出来,怀中抱着一根木弓。

    那木弓上系着四根红绳,红绳尽头各自挂一只木雕牌,牌面刻有小鱼,栩栩如生。他将最后一只木雕牌取下来,把木弓递给他:“大哥哥。”

    虞清玦低头看他,眉宇间隐现不耐。

    白君竹又把木弓往前递了递:“这是小鱼姐姐刻的呢,上面有大鱼、小鱼,还有小小鱼,你把这些都带走吧,小鱼姐姐醒来若是见不到这些木牌,会很难过。”

    虞清玦低头看去,见那大鱼木牌右下角,刻了一个小小的“瑛”字,小鱼木牌是一个“玥”字,而最后小小鱼木牌上,则是一个“玦”字。

    白君竹小声道:“姐姐每次想念家人时,就会把这只木弓拿出来。我想,即便姐姐回到了自己家中,也会将这只木弓带在身上。”

    虞清玦一双眼死盯着那些木牌,盯得双目发红,唇角紧抿着发了白。他咬着牙,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微微颤抖:“你方才取下那块木牌又是什么?”

    “这是我啊。”白君竹将那拴着红绳的木牌晃了晃,木牌上刻了一丛青竹,右下角是个小小的“竹”字,“那时我还问姐姐为何刻青竹,不刻榕树,原来她早就知晓我真名了。姐姐果然很聪明。”

    他声音稚嫩,语带天真,一双眼亮晶晶的。殊不知正是这份纯真与无知,伤人心时更利如风刀霜剑。

    “……她舍不得你,”虞清玦涩声道,“今后,这块木牌便代替你,陪在她身边吧。”

    白君竹的眼睛霎时亮起来:“好啊!”他跑过去,将木弓与木牌都放在虞清玥怀中,乖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小鱼姐姐,你的家人来接你回去了,你这次可以放心睡觉了,真的可以放心了哦!无论睡多久都没关系,因为不会再有任何危险。等你醒来,我去你家看你,你一定要继续教我写字、教我练剑!”

    说完,小脸凑过去,亲昵地贴了贴她的手背,才依依不舍地转身,退回到明含章的身边。

    虞清玦越听越是难过,到最后,一行眼泪忽地滑落。

    他捏紧了木牌,颤声道:“两位,告辞。”言罢,将虞清玥的尸身抱紧,手掐法诀,化一道遁光而去。

    白君照仰起头:“堂兄,我们也要回家去吗?”

    “不忙,”明含章摸了摸他的头,看向灵昭,“君竹的神魂都寄托在这株榕树上,我不放心此树独留在此。”

    灵昭微微讶异。这榕树与地底龙脉相通,若想取走树,势必要连地脉一同扯出,还要保证在此过程中地脉不会受损。明含章身患重疾在身,以他现今的心力修为,能撑住吗?

    如此太过危险,不如发信回府,调集人马,共同商讨对策。她方要开口阻拦,却见明含章自腰间抽出折扇,刷地展扇而开,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周身自有一股如霞云雾笼罩。

    她拉着白君竹退后两步,明含章运劲于扇骨,顿时有一白气自扇面飞出,自发汇聚成水盈盈的一团,笼住了那粗壮树身,他手腕一抬,登时喀喇喇一阵巨响,土石松动,枝摧藤断,百鸟惊飞。

    那千年古树,竟就这么被他毫无阻力地拔根而起!

    白君竹一时看得傻眼,小手紧紧抓住灵昭的衣袖不敢松开。明含章手腕一挥,那古树拔地而起之后,随他腕力倏然变化,自参天巨树眨眼间便成了一尺多长的榕枝。

    他将榕枝收入袖中,转过身来,眉目一片淡然,温声道:“这榕树身有地力加持,即便离了土壤,也可活上几年。我们先回去平烟渡为你解除咒印,再论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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