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殊脸色倏然一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虞山远抬手将书卷翻了一页,不发一言。

    “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这样没有效果!”封殊低声道,“治了将近半个月,都不见任何起色,恐怕是治不好了。”

    “只要能控制住,便是有效,剩下的再想办法便是,行医便如此。若你一味追求快,那还是回去你封龙山庄深造下毒杀人之术,那个见效更快,不过眨眼之间。”虞山远站起身,将手中医书递给他,“若是还想跟着我呢,便去将这几味药找齐,明日再试一次。”

    说罢,转身出了帐子,丝毫不在意封殊心中是何想法。

    封殊盯着那书页上被圈起来的几个字,忍耐许久,才轻声回了个:“是。”

    翌日,封殊煮好了药,喂那病人喝下去。他本不抱希望,但谁曾想如此几日之后,那人气色竟愈发好了,即便停了药,病情也是稳定住了,不会再次恶化。

    他将这一发现禀告给虞山远,后者毫不意外,只点了点头,吩咐将所有药方都改成这一副。

    封殊领命照做,半月之后,所有镇民的病情全部都被稳定住。

    这一次可算是士气大振,再无人寻死觅活、拒不吃药了。

    封殊眼中也是慢慢出现了笑意,再不提放火烧山的事。然而,就在他以为很快便能将这些人治好时,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随着镇民的病情稳定之后,众人发现,这药虽是可以止住病情,却无法将他们原本的容貌恢复!

    飞鸟亦会临江自照,人又如何不会爱惜自身容貌?

    然而事实却是,自这场病疫之后,村镇中人再没有几分人样,长得个个是歪鼻斜眼、奇形怪状,各有各的别致之处。

    村民们找到封殊,询问是否有办法将他们相貌恢复一些,要求不多,是个人样就满足了。封殊思索之后倒是有一办法,他回去请示虞山远,问是不是可以在药方中加入一味七冥草,后者想也没想直接否决。封殊被拒绝了也不恼火,他知晓这办法从未有使用的先例,是否有什么副作用还不知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比毁容严重多了。

    但这些道理村民却是不听,只是愈闹愈凶,有姑娘甚至不能忍受这副丑陋相貌而选择自尽。

    逐渐地,封殊被吵闹得头昏脑涨,心下也有了几分动摇——

    至今为止,还没人用过这个方子,也没有任何失败的前例。

    万一根本就没什么副作用呢?

    他何不趁机试试效果?

    这想法一旦生成,便如同种子扎根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在村民们日复一日的恳求中愈发壮大起来,动摇着他那颗本就不太坚定的心。

    恰在此时,虞山远收到虞水遥的传唤,回府处理悬壶殿相应事务。

    封绝目送着虞山远远去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拳头。

    这天,客栈中又是两位面带轻纱的姑娘哀泣请求,求他想办法将自己容貌恢复。

    在前些日子里,封殊曾无数次推拒掉这样的请求,但这一次,他并未再立即拒绝,而是将病人请走之后,自疏槐门中取来了一株七冥草,碾碎,倒入药中。

    不久之后,第一个病人的相貌的恢复了。

    那人仰着那张五官端正的脸容傲然行走在村中小路上,昂首挺胸,笑意盈盈,逢人便夸赞道:“封先生的医术真是好呢!吃了这副药,不光脸变得英俊了,连下地干活都更加有力气了!现在我家那头老黄牛已经光荣退休,还我来上了!实不相瞒,我这一天可以犁好一亩地哪!”

    村中百姓见他眉飞色舞地说话,眼中满是欣羡,却不敢一言。

    人性便是这样。先前大家都一般丑陋,便不觉得什么,总归是一样惨的。但如今竟有一人恢复了正常长相,众人心中便觉得自己低了一等,不禁对自己的丑陋脸容更加自惭形秽,纷纷跑到封殊的住处下跪恳求。

    而有了成功的先例,封殊便愈发大胆起来。他见此药没什么坏处,虞山远又回去虞府处理事务,不在此地监督,便自作主张将七冥草加入药方,分发给了所有百姓。

    虞山远回来的时候,镇中百姓全部恢复了原先相貌,见他归来,面上都是一派喜气感恩之意,笑道:“虞道长和他的高徒果真都是悬壶济世的好人啊!”

    封殊立在客栈门口,脸上也都是笑意,似在邀功。

    虞山远耳中听着百姓的感谢之语,眉目却是越发阴沉。他谢绝村民们要为他立庙塑像的好意,将封殊唤入客栈,关好门,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下用尽了力气,直接把封殊脑子打得一片空白。他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微尘在光束中飞舞,他后之后觉地发现嘴里有血腥味,颤抖着手指擦去唇角的血迹,脸色半边泛红半边发白。

    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师尊的夸奖,没想到却是一巴掌。

    封绝张了张口,愣怔道:“……师尊打我做什么?”

    虞山远冷冷看着他:“混账!我何时允许你用七冥草了?”

    封殊捂着泛红的那半边脸,忍住耳中剧烈的轰鸣:“……七冥草有效。”

    虞山远哼笑了一声:“杀人有效么?”

    “不是,”封殊怔了一下,“……可助他们恢复原先的相貌。”

    虞山远冷笑:“脸重要,还是命重要?”

    封殊抬眼看着他,嗫嚅了什么:“这副药救了他们的脸,也并没要了他们的命。我看他们身上没有出现任何不适,都说连干活都更有力气了。”

    “你看?你这点修为能看清什么?”虞山远冷声嘲讽,“你说他们更有精神了,是啊,‘回光返照’可不是叫人显得更精神了么?!”

    封殊忽地睁大双眼,摇头道:“不会,他们恢复得很好。”

    虞山远冷冷睨他一眼,不再开口,转身拂袖而去。

    当天日落时分,虞山远开出了一张新的药方,分发各个城镇,要百姓按时服用。

    这药方开出去,他心中的把握却不是很大。他知晓,必定有部分百姓认为病疫已经好了,不需要再喝多余的药。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张药方会推行得这么难。

    虞山远亲自殷殷劝说,谁知众人只是笑嘻嘻地摇头,然后谢绝他的好意,说:“道长啊,我们现今手脚都好好的,脸也好好的,何必再喝这补药呢?还是不要再浪费药材了。”

    他忙碌了半天都得不到任何效果,一颗心越来越冷。封殊跟在他身后,想要上前劝阻,可一旦看见他那双寒意笼罩的眉目,心中又生出几分怯意。

    第二日天亮,虞山远不再寄希望于百姓身上,而是动身去了山溪上游。

    他动用玄术,将灵药全部打入村民平日饮用的溪水中。这样一来,虽然药效微乎其微,但终归聊胜于无,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这么做,就总有成效的一天。

    只是,这一天似乎太过遥远了一些,而七冥草的毒性却不等人。

    还未等到灵药起效,隔壁洛家村中突然传来活人当街暴毙的消息。

    据传,这人是在家门口摆摊卖糖人的时候,忽然七窍疯狂喷血,当场倒地不起。旁人被满地的血吓得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壮着胆子过去探他鼻息的时候,发现这人竟然已经气绝。

    这种死法可邪门得很。毕竟这人还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才不会无缘无故就死了,当街暴毙只可能是中了什么晦气的邪术。村里人对这场意外避之不及,也不深究死因了,只赶紧筹钱将人下葬了事,又请了村里长辈给做法事驱邪。

    黄烟缭绕了足足三天,百姓们才稍微放下了心。

    可谁曾想,仅仅一天过去,村中又有十六名百姓接连横死当街。

    这一次可算是给了所有人狠狠一棒,也没人有那个心情搞什么驱邪法事了。众百姓怕也怕了,哭也哭过,互帮互助地将死者葬入后山荒地,悲到极致,惧至极致,心中只余一片麻木。

    那天大雨,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纸钱燃烧着随风飞入半空,又被雨水打湿下来,葬入泥泞之中。

    虞山远立在山路一旁的槐树亭下,半垂着眼帘算了算时间。

    自这些人服用七冥草至今,恰好七七四十九天。

    回天乏力了。

    ***

    村镇之中,长街小巷再不见欢声笑语,唯有一派死气,刺目的白幡随风飘扬,如浪翻涌。

    百姓绝望之际,再次想到了当初的救命恩人虞山远。而这一次,虞山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面对众人的苦苦恳求,他只是垂着眼帘,再不提出手相救,只是嘱咐一句:“虞某无能。诸位回家去吧,多与亲人相处片刻。”

    那些村民眼中早已是一片麻木,此刻听闻他的回答,除了眼眶发红之外,也不再哭天喊地,只低着头转身离开。

    封殊立在他身后,紧攥着拳头,不发一言。

    虞山远头也不回,静静问他:“这次你满意了?”

    封殊苦笑一声:“我本是好意。”

    虞山远闭上眼睛:“七冥草虽可助人恢复如初,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将人内里掏空,直至一具空壳。你认为这味药没有记载便是无害,你怎么不想想,是否有先人明知此药危害太大而有心要它消亡?”

    直到此刻,封殊仍不觉得是自己的错:“既然有害,便该将害处写明,以警醒后人。”

    虞山远冷笑道:“七冥草数百年前便已被各门派联手清除,我倒要问你是从何处看的这味毒草,又是从何处弄来的?”

    见封殊不答,虞山远又道:“我知晓你封龙山庄能有今天,绝不仅仅是凭借一卷《南星经》,必定还藏有其他毒经。只是望你将心思用在正途上,这天下毒草灵药多如沙尘,能经得起检验载入经籍的又有多少?别总是自哪里的残章看到一味药便觉得是什么沧海遗珠,说不准那只不过是被先人厌弃、有意抹杀的废物而已。”

    封殊咬牙道:“……是。”

    “还有,你为何不动脑思考一下,你一名游医,那疏槐门凭什么送你这么多七冥草?”虞山远睁开双眼,目光平静,“你当他是毫无目的吗?”

    “不就是想让我们包庇他们而已,师尊当初不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与他们合作的吗?”

    虞山远冷声道:“我与他们合作,只因为村镇百姓还需要他们门内的灵药治病。你当他们是真心想让我们将病疫控制住吗?”

    封殊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你我活着,村镇百姓也活着。有口便能言,他们祭炼法器污染地脉的事情,当真能瞒得住?我又当真能包庇得了?”

    封殊蹙眉道:“当初答应好了的,我们又不是不守信用的人,不会把此事说出去的。”

    “你这么想,他们也这么想?”虞山远笑了一声,似乎在嘲讽他的天真,“任何口头交易都是靠不住的。瞒住此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彻底地封住所有人的口!不叫任何消息外泄。你以为他是真心想与我们交易,却不知他门中已在琢磨如何杀掉我们了。”

    封殊怔了半天,道:“那山下百姓呢?他们也该死?”

    “对他们来说,山下百姓虽不知晓实情,但是既然发生畸变,就应该死无全尸、死无对证,才能彻底消灭他们污染地脉灵气的证据,才能真正做到毁尸灭迹。”

    虞山远抬眼看了看窗外,轻声道:“你不知晓七冥草会置人于死地,疏槐门中藏有这么七冥草,他们难道也不知道?之所以送给你,只不过是想借你的手杀掉这些百姓罢了。”

    “……他们想毁尸灭迹,哪有这么容易的?”封殊不敢置信,“那疏槐山中的地脉灵机可是实打实地被污染了,他们怎么可能推脱得了责任?”

    虞山远垂下眼帘:“这便是我们的作用了。”

    见封殊不解,虞山远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往溪流上游察看的时候,发现这道地脉已经有些枯竭,除非有高人出手,否则不出一个月,这整座山就会变成一座荒山,无论灵机还是魔气,都不会存在了。”

    封殊惊讶道:“不可能!灵脉一旦被污染,除非有修士出手将之清除干净,否则是万万不会自己枯竭的!”

    虞山远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封殊盯他良久,恍然大悟:除非有修士出手……疏槐门这不是就出手了么!

    他脸色倏然一白:“是疏槐门动手将这道灵脉封死的?”

    “嗯,你还不算太笨吧。”虞山远点头道,“他们暗中封死地脉,就是为了将这其中灵气被污染的事掩盖过去。然后呢,将七冥草都送给你,待百姓都被这毒草害得死光之后,他们再反过来告我们一状,将所有罪责推脱在我们身上。如此一来,他们自然可以脱身了。”

    “不对!我们来到疏槐山自始至终就只为了救人,他凭什么告我们!”

    虞山远简直被他气得笑了:“是救人不错,但是如今救成了吗?你这一味药下去,整个疏槐山下数万百姓一月之内全部暴毙,我问你,你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这是意外!”

    虞山远哼笑了一声:“意外?一句意外就能撇清干系吗?除了你我,谁会相信这是意外?”

    “可是……可是……”封殊声音越来越低,“你是虞府的人啊,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的。我……我回去求一求父亲,他或许能……”

    “你别再天真了!”虞山远听闻此言,忽地脸色一变,“你既与我一同做了游医,就应该知晓是非对错只能自己一人承担。如今出了事,还要你封龙山庄来为你兜底吗?!”

    封殊怔怔地看着他。

    虞山远闭上眼睛,蹙眉喘息良久,才继续道:“当初你舍弃家中妻儿不管,非要拜我为师,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既然你要出门行医,不能尽到护佑家中亲人的责任,那么至少今后的是非过错都自己承担,不要连累牵扯家中亲眷。可是事到如今呢,你竟还妄想要你封龙山庄为你兜底,我告诉你,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你我的错,别想着连累你父亲与妻儿了。”

    封殊沉默良久,郑重其事地点头:“既然如此,这罪名我一个人承担便是。师尊放心,我不会叫他们伤害到我家里人的,也不会叫他们伤害到你。”

    “滥杀百姓这么一项大罪压在头顶,你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别妄想护住我。”

    封殊张了张口,轻声道,“并非妄想,此事是我一人做的,本就与师尊无关。”

    虞山远叹了一口气:“愚蠢至极。你是我的弟子,若是玄门各派真追究起来,我又能清白到哪里去?”

    封殊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拳头。

    他看着虞山远衣领间露出来的后颈,忽地有了主意:“……若是真的追究起来……”

    虞山远眉目平静,待他下文。

    “……若论医术,我自然不及师尊。”封殊右掌负在身后,慢慢走上前,“但若论灵力修为,师尊可是差我一大截!”

    虞山远蓦地睁大了双目。

    两日后,疏槐山毒杀一事被秦修真人传入修真界,引得各大宗门皆是震怒。掌门白天苍派遣六弟子闻仁凛亲自前去查探情况。

    那日山下,数十座城镇不存一名活人,长街空荡,唯有层层白幡随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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