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昭颔首,随她指引穿过长长的风雨连廊,来到了一道垂花月洞门前。

    拂雨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去。

    灵昭拂起花藤,迈步进入。

    ***

    “院主。”封绝起身,眼含笑意。

    “不必客套了,封堂主。”灵昭简短道,“开门见山吧。这些天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你参与谋划了多少?”

    “全部。”封绝笑了一声,低声道。

    灵昭沉默不语,暗自思索。

    全部。从孟随风自锁寒林出逃,牵连出虞清玥与白君竹被困锁寒林、闻仁凛盗取浮游山地气炼制法器,甚至是牵扯出十年前封龙山庄一夜之内被围剿灭门之事。所有的一切,全部在封绝的谋划之中。

    “为何不语?这一切难道不是正如院主所预料吗?”封绝好奇道,“我以为院主从锁寒林回来便会直接找我对质,没想到院主直到今日才过来。”

    灵昭静静道:“我无法确定你究竟是何立场,有何目的,是否危险。为防万一,我要观察你一段时间。”

    封绝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那么现在呢,院主观察的结果如何?院主是判定我并非危险之人,所以才选择与我见面?”

    “并非如此。”灵昭道,“只是你做事太过分了而已。”

    “哦,那也是封某身不由己啊。” 封绝眼中凝聚出一点笑意,“不牵扯这么多势力下场,如何为我封龙山庄讨个公道?院主,你不识我,我从来便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啊。”

    灵昭目光中带有探究:“这样利用我,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至少现在院主不会杀我。”封绝淡淡笑道,“我知晓太多院主不知道的事情,院主才不会轻易让我死。”

    灵昭眯起双眼:“比如?”

    “院主会在一开局就将底牌全部亮出来吗?”封绝道,“这些底牌是我的护命符。不到必要关头,我绝不会将之亮出。”

    灵昭心中暗暗认同他的处事方式:“你很谨慎。”

    这件事如果换做是她,她可能更要谨慎保守。

    “我便知晓院主是可以合作之人,”封绝开诚布公道,“我们现在可以谈接下来的计划了吗?”

    “且慢。”

    灵昭淡声道:“我事先说明一点。封龙山庄一夜覆灭的真相以及其背后的真凶,我都已听闻过。我理解你的愤恨,也认同你报仇雪恨的想法,但是对于你在背后谋划一切,千方百计将鉴心院拉下场的做法,我不会不放在心上。”

    “我知晓你最憎恶欺骗与算计,可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在锁寒林事发之前,我已经向鉴心院发送过不止一封诉状。这些诉状,无一例外全部被退回。”

    封龙山庄一夜覆灭这么大的事,鉴心院竟都毫无记载,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个问题:鉴心院高层本就在逃避、甚至有意抹杀关于封龙山庄的所有痕迹。封绝此时递上诉状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封绝斟酌道:“后来,老院主师心御病故,你继位。棠姑便指点我叫我试探着求助于你,说不定会有用。那时你方继位,年纪又小,外界对你的评价……我本不抱希望,可是谁曾想你一路追查过来,竟真的查到了这个地步。”

    棠姑。

    灵昭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之意:“棠姑究竟是何人,她好似对于我有些了解。”

    封绝道:“恕我不能告知。”

    灵昭轻轻颔首。这一点她心中清楚,关于棠姑的身份,封绝确实不能随便亮出来。但他还是尽力提示棠姑认识自己,目前看来,至少还不算全无收获。

    “那么说说你的谋划吧。”灵昭道,“你是如何安排这一切的。”

    “院主想从哪里开始听起?”

    “先从锁寒林开始吧。你是如何得知锁寒林炼制法器的真相,又如何与孟随风认识,从而得到虞清玥的佩剑‘静影’?”

    灵昭极有耐心。她先前早已将一切事件推演得数次,只是对于其中细节还有所不知。

    “没想到你竟会思考得这么深。”封绝微微惊讶。

    他沉思一瞬:“好吧,我先从锁寒林开始说起。院主可还记得锁寒林林主提灯毒老是修炼何种术法?”

    “毒、咒。”

    “我封龙山庄也是以毒咒之术闻名。”封绝眉目沉沉,低声道,“当年我父亲杀掉疏槐山掌教秦仪之后,修真界许多门派对我封龙山庄群起而攻之,扬言要我全族偿命。你也早已看出来了吧?这群道貌岸然的小人,他们口中所言是为疏槐山百姓声讨公平,实则是觊觎我封龙山庄所藏的万本毒经。”

    灵昭目光一沉。

    “锁寒林林主提灯毒老,不过是这些门派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封绝道,“封龙山庄被围剿之后,我族中所藏万本毒经被人抢去不少。我花费了几年的时间多方探查,才逐渐找回了当年失落的那些毒经。唯有一册《万古留神》,却如何都寻不到线索。”

    他长叹一口气:“而数千毒经流落人间所造成的危害,都不及这一本。因为这册中记载有一门禁术——‘留神’。”

    灵昭心头一动。

    “留神”,窃取他人之身,以邪法炼制之后,可将自身的神志功体转移过去,从而达到永生的目的。

    修为高者,甚至可以利用此术,将血亲之人起死回生。

    当初孟随风滥杀修士一案,据他所说,提灯毒老就是为了修炼“留神”术而四处活捉修士,作为“药引”用邪法炼制,以达到脱胎换骨、永生不老的目的。现在看来,原来提灯毒老之所以能掌握留神术,应当便是那晚众门派趁夜围攻封龙山庄时,他劫走了那本《万古留神》。

    “此术阴险非常,乃是取活人身体祭炼法阵,以供施术者改换相貌,求取长生。我族中之人唯恐此术祸害人世,早已将这本毒经封存。可是它后来竟下落不明,我四处找寻不到,更是心急如焚。”

    灵昭点头道:“这一本,恰好在提灯毒老手中。”

    “正是。”封绝深吸了一口气,“当时我孤身打上锁寒林,本想一剑杀了提灯毒老再将毒经拿走了事,却意外地见到林中被他捆缚的几名修士——以及向我一剑杀来的虞清玥。那时的虞清玥一语不发,双目冰冷,二话不说提剑便要杀我。我与她拆了几招,才看出她神色麻木,必定是心性被人以术法所控。恰好我正发愁该如何拉虞府下场、重启封龙山庄一案,虞清玥的出现简直是上天助我,我当即将她绕到一处阵法之中困住。而后,我解开捆缚那些修士的阵法,并与林中一名修士约定好,我想办法杀了提灯毒老为他报仇,作为交易,他必须在出林之后引导虞府亲自下场探查锁寒林。”

    他补充道:“不论什么方法。”

    不用多说,这个人就是孟随风。

    灵昭问道:“控制虞清玥的那道术法,你当时没有解开吗?”

    “我不敢贸然下手。”封绝道,“她所中的术法凶狠非常,我若出手,无法保证她神志不会受损。如我们修习毒咒者,遇到这种情况,宁肯不作为也不能出错。万一在我手上让她出了什么岔子,虞府那几位……可不是好惹的。”

    灵昭暗暗点头。那时候提灯应当是已经将虞清玥的性命寄托在了榕树之上,封绝若是贸然出手,说不准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她缕清思路,继续道:“为了履行与你之间的诺言,孟随风一出林便肆意滥杀无辜修士,并栽赃虞清玥,拉虞府下场。”

    封绝怔了一下,神色有些茫然:“孟随风是何人?”

    灵昭眉心微蹙:“是与你交易的那名修士,你不认得?”

    “不认得。我随便挑了一个受伤不太严重的、能自己走出锁寒林之外的修士,并未问他姓名。总之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没有记得的必要。”封绝目光很快恢复了冷漠,“我只知晓他出了锁寒林之后用的手段太过残忍,如今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灵昭暗暗认同,又道:“你初次进入锁寒林便认出了虞清玥,你认得她的相貌?”

    “封龙山庄本就处于虞府地界之内,虞府虽不直接管辖我封龙山庄,但封龙山庄却不可对虞府不敬不畏。我小的时候,虞清瑛与虞清玥曾来我族中探望过祖父,虞清玥还指点过我几招,我记不清她的相貌,但是忘不了她的剑招,还有她手中所使那柄静影剑。”封绝沉默了一瞬,“我本想救她,但是我在与她交手之时才突然意识到,她的魂魄竟然残缺不全,似乎已被邪术斩为两半。换句话说,即便将她救出锁寒林,她也必死无疑。”

    灵昭轻声道:“所以你只取走了她的佩剑。”

    “是。那柄剑封印了她的一半魂魄,我将剑拿走,无异于彻底让她成为行尸走肉。不过好在那个提灯毒老不敢得罪虞府,还是将虞清玥的性命寄托了在榕树上,才终于给她留下一线生机。”封绝道,“之后,我将‘静影’剑带回平烟渡暂时封印,稳住她的另一半魂魄。又在你与虞清玦到来之时解除封印,刻意吸引你们前去锁寒林查探真相。”

    之后,他们顺利地进入锁寒林,遇到心神被控、提剑杀来的虞清玥,又顺势解救了榕生——亦即白君竹。

    而当时她一直误认为是孟随风将佩剑送到平烟渡,如今据封绝的说法,是他一开始便将佩剑取走带入平烟渡,静待虞清玦上钩前来。

    “孟随风……那些修士们也确实是被提灯抓去锁寒林,炼制‘留神’邪术?”

    “是。这一点院主并未想错。”封绝道,“其实当时我也只是答应他杀了提灯,并未提及要将他们全部救出锁寒林。可是没想到,他们被困这些日子,竟还相处出感情来了。那名修士太过得寸进尺,竟敢求我是否能顺手将他们全都救了。”

    灵昭道:“顺手而已,为何不救?”

    “他们本已不剩几日性命,我将他们救出来又如何?他们出了锁寒林,眼见得春花烂漫又如何?既然最终都要死去,我又何必去给他们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灵昭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头疼。

    封绝冷声道:“所以,我只是削弱了阵法封印。后来,他们应当是合力挣脱了束缚,几人拼尽全力才出了锁寒林——不过,这就与我无关了。”

    他有所不知,那几名“药引”耗费所有心力,却也只将孟随风一人送了出来。

    他不屑一顾的几日春光,是那些修士们耗费心力所寄托的全部希望。

    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豁然开朗。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据虞清玦所说,虞府浮游山巅的山洞中曾摆了一道阵法,那又是怎么回事?”

    “是谁所设我不清楚,但此阵法的作用是以虞清玥的一半魂魄窃取浮游山地气,炼制法器。”封绝思索道,“不过,这道法阵后来似乎是被人破了,我也不知是谁下手。”

    “嗯。”她轻轻颔首。

    这件事没有隐瞒的必要,阵法被谁所破,封绝应当是真的不清楚。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似乎更加麻烦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白君竹被困锁寒林,你也知晓吗?”

    封绝摇头道:“我进入锁寒林的时候,确实有见到一名黑脸小童。不过我根本不认识他是谁,也不知他为何被送来锁寒林,那时我还以为他仅是虞清玥随手养育的小孩而已,并未在意。直到前不久,平烟渡才凭他相貌查出来这小孩的身份,说此人名为白君竹。”

    灵昭眉心微蹙,并未言语。白君竹的身份他们尚未公开,封绝竟已单凭借相貌查了出来。该说平烟渡果真消息太过灵通吗?

    或者,这也是封绝给她的暗示?

    封绝沉思片刻,道:“我猜测,应当是闻仁凛欲以白君竹和虞清玥的身体炼制玉简,才将这二人送至锁寒林,交给提灯老人发落的。”

    他补充了一句:“而白君竹是三仙台掌门白天苍的幼子。”

    灵昭心头忽地一跳。

    她终于明白自己这段时间的怀疑为何了。

    白君竹是三仙台掌门白天苍的幼子。闻仁凛是秦修真人的亲传弟子,他要对白君竹下手,要拿他的身体炼制法器提高修为,这岂非等同于向白掌门挑衅?

    明面上似乎是闻仁凛为一己私欲残害掌门之子,实则太有可能是三仙台正副掌门明争暗斗。

    难怪此次白掌门如此决断,越过鉴心院与百门公审,直接判了闻仁凛以死偿命。亲生儿子被当做势力争斗的牺牲品,这种手段无论用在谁身上都难以忍受。

    只是他如今却不知,白君竹并非身死,只是受术法所制年纪还停留在六七岁而已。如今明含章将白君竹牢牢地看在身边,丝毫没有将白君竹送到三仙台的意思,他究竟准备何时公布真相?

    他身为一府之主,必定也有自己的考虑。

    “据平烟渡目前掌握的消息而言,三仙台拟定明日在万灵渊处理掉闻仁凛,届时虞府、鉴心院、明府必然皆会派人到场,其余各派自然也会来凑这个热闹。”封绝道,“闻仁凛的死,让我离我的计划更近了一步。”

    灵昭试探问道:“所以你的目的便是秦修真人?”

    亲传弟子因杀人而被宣以死刑,对于秦修真人的威望与势力是极大的打击。

    “是。”封绝坦诚道,“他的庇护与狂妄,害得我封氏族人尽数覆灭,害得我族中所□□经四处流散,害得我如今家破人亡。这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的胞弟秦仪炼制法器出了错,他自身所犯的错,凭什么要我封氏全族来偿命?我不甘心,不论这条路有多难,他必须死在我的手中。”

    灭族之恨,岂能放下?秦修真人如此张扬狂妄,殒命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灵昭可以帮助封绝重启封龙山庄被围剿一案,但是鉴心院如今对于此事讳莫如深,她虽身为院主,终究一人力量有限,不可能仅凭一封灵书便要求各大门派重新关注此事。

    真正的方法是如封绝所说的那样,周密的谋划外加适当的时机,让这桩案子如水到渠成般重新回归众人视线。

    “但是,”她沉静道,“我尚且无法完全信任你。”

    封绝将他目前为止的计划全盘托出,其实已是释出了相当的诚意。但是这些所作所为皆是前尘往事,他既然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如何保证今日向她坦诚这一切并非他计划的一环?

    “我明白院主的顾虑。”封绝若有所思道,“也知晓院主向来憎恨欺骗与算计,但是我一直认为,有时适当的欺骗并非全然是坏事。”

    “我不这样认为,”灵昭淡声,“我宁肯带着真相清醒地赴死,也不愿麻木不仁地了此残生。”

    封绝有些讶异地抬起眼,良久才轻声道:“我明白了。院主想要的,是我的底牌。但是我也说过了,这件事是我的护命符,我必须留至最后。”

    “我们既然都有所保留,那么便各退一步吧。今日我来找你,也仅是为了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至于谈出何种结果来,我不强求。”灵昭抬眼,“但有一点,希望封堂主勿为了报仇而误伤无辜。”

    “这个自然。”封绝颔首,“我的族人们俱是无辜之人,我又怎会反过来加害其他无辜之人?”

    灵昭沉默了。

    封绝话锋一转:“听闻三仙台已经发信给院主,信中内容是否关于闻仁凛杀害虞清玥一案?”

    “平烟渡果真神通广大,不光有观相镜时刻照清来人相貌身份,更有手段探查飞入结界的灵信。”灵昭淡淡道,“正是。白掌门发信前来,拟定于明日众门派齐聚万灵渊审判闻仁凛。”

    封绝道:“院主准备如何做呢?”

    “闻仁凛杀害虞清玥是事实,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次审判相信白掌门心中已有打算,我不准备如何做。”

    “对于闻仁凛而言,虞清玥可是陪伴他近十年的道侣。他是否真的只为了一只玉简便可以去杀害虞清玥,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院主难道心中不会好奇?”封绝问道。

    好奇。但是,“此事尚且没有定论,我不想多谈。”灵昭垂下眼帘。

    封绝沉默一瞬,道:“我明白了,院主。”

    他稍一抬手,月洞门前垂花拂起:“这两日一万重大堂之中,应当有不少修士互传消息,院主若是不厌弃,可前去一听。”

    灵昭转身离开,若有所思。

    “并且,平烟渡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封绝在她身后道,“院主。”

    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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