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昭挣扎着要推开他,口齿不清道:“抱歉,我……看不太清路,冲撞了你。”

    她身上满是夹杂着红梅香的酒气,随冷风扑在明含章的面上。窗中朦胧的灯光照亮她的半边脸,明含章低头看她,见她脸颊隐隐有一层红晕,双眼半垂着,目光也有些涣散了,心中登时明了。于是也不放手了,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扶稳,轻声道:“喝醉了?”

    灵昭睁大眼睛,简直是拼尽全力在维持清醒了:“……还没有!”

    风雨晦暗,廊上灯笼挂得高高的,随风晃动着。明含章背着光低头看她,眉目便因此显得模糊了。

    灵昭抬起脸来,努力去辨认他神色,却总也瞧不清,昏沉间,只听到自头顶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醉人从不说自己醉了。”

    他兴许是奔波忙碌得累了,声音中带着些许倦意和鼻音,但语调是轻柔的。灵昭被他拥在怀中,那道声音自头顶传过来,低沉好听,宛如温柔的耳语。

    灵昭只觉得这酒劲越发厉害了,害得她耳尖都发热起来,连忙摇摇头,抬手想要推开他。想不到手伸出去,却反倒被他捉住了,稳稳地握在掌心。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很轻易便将她的手包裹着,用的力度不轻不重,恰好叫她不觉疼痛,也无法挣脱。

    灵昭心头一跳,不自觉蜷起了手指。

    明含章却好似什么都不觉得,只是握住她的手,半拥半扶地带她往后院厢房中走去。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时被风吹进廊下,打湿地面,明含章察觉到这冷风,怕她酒后受凉,便撑起一方灵力遮挡风雨。

    她的头脑晕晕乎乎,胸口中像是燃着一簇火苗,缓缓地温暖至指尖。

    长长的风雨连廊仿佛没有尽头。二人沉默着走了许久,明含章忽地轻声道:“小时候,你不爱待在鉴心院,便常逃出院门,去往别处与人斗剑。”

    她靠在他脖颈,鼻端满是他衣领里好闻的木香,闻言努力睁开了眼,回想一番道:“是了,我还记得。那时候只为好玩嘛。”

    “嗯,”他温和道,“那时你的剑法尚且稚嫩……”

    他没有再说下去,灵昭却反应过来,轻轻地笑出声来。

    那时她初出茅庐,学了几套剑法便忍不住要痛快试炼一场。偏偏鉴心院中弟子凋零,与她平辈的仅余师寻一人。而师寻那时也才十来岁,刚被老院主师心御领回鉴心院,二人还处在互相不熟、甚至互相看不顺眼的阶段,根本说不上什么话,遑论斗剑修炼。因此,她在院中待得实在烦闷时,便趁长辈们不注意,偷溜出院,跑去谪仙崖与其他门派的高手相约斗剑。

    谪仙崖壁立千仞,直入云霄,传闻中是某位真人飞升失败、心灰意冷坠崖自尽的地方。崖下万丈深渊、狂风呼号,崖上却灵机充沛,十分奇特。数千年来,此地从来都是各门派避之不及的地方,也同样是各修士心中好奇的谪仙陨落之地,因此每日皆有许多修士来此修行拆招。久而久之,便发展成了各派修士自由比拼打斗的地方。

    灵昭常去谪仙崖斗剑,时间久了难免受伤。她怕鉴心院中长老们唠叨,又不想义父担心,便每次都在俗世中寻一处客栈自行疗伤,伤好再回院。如此几次,倒也没人察觉。

    一日,崖上出现了一名脸戴银制面具的女子,主动找上来说要与她比试。这崖上的斗剑试炼向来是比较随意,因此灵昭也没有多想,提着剑便与她打了一场。可谁知对方好似对她的剑法十分熟悉,招招都仿佛专门为了克制她的剑势,几招下来,灵昭丝毫不占上风。打到最后,那人仿佛刻意要彰显自己压她一头,竟然反手使出了灵昭的招式。

    灵昭那时心高气傲,打这半场早已心生不耐,被这人一激,更是怒极反笑,登时便运起全身灵力灌入长剑,只听“锵——!”的一声锐响,剑刃相接,剑气冲天而起!

    这一招,二人当场血溅三尺。

    在一旁观战的修士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也没有防备,却免不了被波及,登时被这股剑气冲击得后退数步,甚至有修为不足的当即内腑受损、口吐鲜血,一个个傻眼着动也不敢动,怔然地看着这两人一瞬之间将崖顶的嶙峋怪石全都削为平地。

    谪仙崖这数十年来都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比试。诸修士来此皆以互相切磋、结识友人为主,哪能认真到这种程度?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遇到两名疯子,要打就打,怎么还拼起命来了?

    而灵昭在收招之后,由于耗费灵血过多,当即便晕了过去。

    黄沙漫天,她所见最后一幕,便是崖顶的另一端,那人同样拄剑而立,脸上银制面具松了一松,似要坠地。

    她努力地睁大眼,到底也没有看清那人的相貌,只在心中暗骂一声,而后合上了双眼。

    再次醒来后,是在谪仙崖附近的一处客栈之中。

    入眼便是挂着驱邪香袋的帐幔,房中阵阵暗香清凉好闻,似乎是掺了特制的灵药,助她疗养灵气。

    灵昭挣扎着坐起身来,忍着头晕呆坐了好久,忽闻窗边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微响声,绕过床幔看去,这才发觉,原来是明含章背对着她端坐在窗边,手中正翻阅□□籍。

    窗边一株兰花迎风摇曳,她在明含章身边木椅中坐下:“多谢你来救我。”

    明含章垂着眼帘,清俊的眉目中难得隐现怒气,低声道:“谪仙崖上何时允许用命私斗了?”

    灵昭抬起眼看看他,莫名有些心虚。

    她昏迷之前使了最后一份力气向明府发了封灵书,叫明含章快来相救。彼时明含章尚且因为重病在身避居府中休养,连三仙台的人都不敢轻易去打扰他,偏她有恃无恐,一封灵书便叫人千里奔波至此,明含章对她心生怒气,也是无可厚非。

    她垂下眼睫,稚气未脱的面容迎着窗外落日余晖,宛如镀了一层金:“我知晓你身体不好,不易奔波,可是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到什么人能来救我了……”

    明含章转头看她,眉心微蹙。她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故作坦然地扭过脸去,伸出一根手指去缠那兰花叶子。良久,他终于收回目光,轻声道:“这是第几次私斗了?”

    她想蒙混过关:“第一次嘛,出师不利。”

    他将道籍倒扣在桌面上。

    “第二次!”

    明含章的手指轻点着桌面:“我听闻,鉴心院院主之义女灵昭自半年前便常去谪仙崖与人私斗,半年之内,打遍了包含蒙空门少主在内的共计四百七十余名修士,无一败绩。”

    她抬头看天:“你在府中消息也这么灵通呀。义父说得果然没错,明府与虞府虽向来不问世事,但这世间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他的眉头仍旧蹙着:“半年内战胜四百余名修士?”

    “为省时间,那些修为低下的小修士们,我就让他们齐上咯。”她的眉眼坦坦荡荡,“亏我还当这谪仙崖是多厉害的地方,没想到半年里,值得我出剑的修士根本寥寥无几。”

    思量片刻,又疑惑道:“那个戴着银面具的人算是修为最高的了,只是奇怪,她为何这么熟悉我的剑法,难道是鉴心院里的人?含章,你有看清她的相貌吗?”

    他轻轻摇头,忍了半日,还是不忍心责怪她。灵昭倒是坦然得很,完全将自己以性命私斗的事抛在脑后了,只是轻声道:“熟知我剑法的人只有义父。糟了!难道是义父早就看出来我偷溜出院,于是亲自来谪仙崖与我比试一场,要给我个教训?可是又为何作姑娘打扮呢,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

    明含章听她越说越没边,打断道:“我赶到谪仙崖的时候,她已经不见踪影,只是听在场的其他人说,她名叫贺晴云。”

    “贺晴云,贺晴云?好陌生的名字,难道是我以前不小心与她结了仇?”

    灵昭回忆了片刻,摇头道,“完全没印象。这人真是好生奇怪,与我斗剑时,出招十分狠辣,仿佛是与我有了半辈子的仇怨一般,可是我向来自认问心无愧,若有仇怨也是当场就报了,不会留下什么仇人,更不存在什么贺晴云。不认识,我印象中完全没有这个名字。兴许她是受了什么刺激,来此借机发泄怨恨的吧。谪仙崖上这种人可多了,发起疯来连命都不要的。”

    他抬起眼帘,有些无奈。

    她刚要继续说下去的嘴一顿,忽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点引火上身了?连忙笑道:“我这么惜命,当然不会为了打斗去拼命的,我也更不会与这样不要命的人斗剑的!”

    明含章尚且未说什么,她忽地一手拿起他倒扣在桌上的道经,随口道:“明少府主真是聪敏好学,连进了俗世客栈也时时刻刻不忘看些正经书呀?”

    他知道她在试着转移话题,心中叹了一声,也配合道:“解闷而已。”

    “解闷?”灵昭睁大了眼,看看他,又看看这本道籍,轻轻摇头,“不懂。”

    将道籍合好,她双手乖乖摆在桌上,“改天我挑几本好玩的话本送你,好不好?”

    他目露不解:“话本?”

    “是现今大家都在看的呢,你若是还没有读过,那也太过无趣。”她眼中慢慢凝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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