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声势极大,万道银箭冲刷着青石板街,隔着窗仍能听到外头的哗哗作响。灵昭笼着袖子站在窗边,看街心那株祈福仙树的枝叶被风雨吹得摇晃不止,满树竹牌也叮咚作响起来。

    直到此刻,她还能保持冷静,眉目平淡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边听雨边梳理思绪。

    这也归功于天意要她再来一次,若是换做前世,说不准她此时已经做出什么事来了。

    她垂着眼帘,想道:当年师心御病重的时候,院中长老确实请了虞府悬壶殿两位殿主前来诊治,他们必定对当时的情况有所了解。但是,如今虞山远前辈已然亡故,唯一知晓真相应当只有虞清瑛。

    然而关于义父的病情,虞清瑛也一直不被允许在旁。并且按照先前贺千山的说法,义父的死因,似乎与封龙山庄被灭一案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

    梳理之后,灵昭有些疑惑地意识到,自封殊以七冥草害死疏槐山的百姓,再到秦修真人为了给胞弟报仇而剿灭封龙山庄,整桩事情都由三仙台决策,义父没有参与任何。只有在最终万门审判封龙山庄的时候,义父曾经出面过。

    而他当时,也只是为了讨保封龙山庄。

    封殊灭掉疏槐山满门修士,他罪有应得,但是封龙山庄上下几百人却是清白无辜的。义父的举动,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做得毫无偏颇。

    那他为何会感到愧疚?莫非是因为他没能保住封龙山庄,致使封氏满门一夕覆灭?

    姑且算说得过去吧。那么虞山远又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因为疏槐山的灭门凶手封殊,乃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

    灵昭抬手抚了抚脸颊的碎发,继续思索道:这桩事退一万步讲,义父真的有过错,真的心怀愧疚,那么应当是义父为了补偿,去动手收拾那些犯过错的、剿灭封龙山庄的门派,而不是反过来被别人害。

    他何必非要以赔命这种方式去补偿?自尽谢罪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方式。

    况且,要想对义父下杀手,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其一,动机;其二,本领。

    修真界根本没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不对!她的脑中忽地闪过一丝灵光——只要谈起封龙山庄,还有一个根本无法绕过的人,秦修!

    当初下令剿灭封龙山庄的人,正是秦修;事后对于此事百般推责的人,也是秦修;在百门审判会上与义父激烈交锋的人,还是秦修。

    义父作为鉴心院院主,联合虞府,坚决抵制秦修妄图杀害封氏一族。以秦修那般狂妄自大、唯我独尊的性情,心里如何能忍住对义父的恨!

    她越想越觉得悚然。

    所以当那“狼子野心的贼人”妄图杀害义父的时候,义父才会不设任何防备,因为在他看来,他的死不过是因为没能护住封龙山庄而赎罪。

    只是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义父对这名“狼子野心的贼人”,似乎很好。

    秦修远在三仙台,平日里几乎不会出山。若下手的人是他本人,又何谈义父对他好与不好?

    还是……

    有什么她还不知道的内幕?

    正想到此处,门外忽地传来“笃笃”两声。

    灵昭收回思绪,回身在茶桌旁坐下,扬声道:“请进。”

    话音落下,一名鹤氅道人推门而入,身资清绝,眉目如雪,正是明含章。

    外头滂沱的雨声随着门开骤然大了起来,简直是在耳边炸开一般。明含章抬手阖上门,将那响彻云霄的雨声隔绝在门外。

    他转首望向屋内一方天地,还有窗边坐着的,清瘦的那道人影。

    灵昭抬起眼帘,见他步伐坚定地走过来,眼中荡漾着一点温和的笑意,鹤羽大氅里头是雪白的交领,领口隐隐绣出几朵白梅,更衬得他脸容白皙如雪。

    她抬起腕为他倒了茶,眉间思绪仍旧遮掩不住:“明府主来得这样晚,可叫我好等。”

    明含章好脾气地笑了一下,耐心解释:“来之前先去了一趟虞府,晚了一步,院主恕罪。”

    他奔波这一路倒是出了些薄汗,脸颊也有些微红。这屋子里不通风,他于是自腰间抽出折扇,习惯性地挑了挑领口,脖颈处那块白皙的肌肤便露了出来。

    灵昭移开目光,清咳了一声:“去虞府做什么?”

    明含章并未察觉,只道:“为了查清师心御病故的真相。”

    灵昭有些疑惑地望他。

    “当初老院主病故的时候,虞清瑛也随同前去。即便他当时无法在旁,不能知晓病情如何。但是事后疗养期间,老院主都用了哪些药材,悬壶殿必定会有记录。”

    “可有找到?”

    明含章自袖中取出一方小笺,摊开在桌面上:“自老院主染病以来,用的只有这一道方子。”

    她垂眼看那列出的药草名,越看越是蹙眉:“怎么全是些滋补的药材?”

    “是,这正是可疑之处。”明含章以扇骨敲了敲手心,“虞清瑛也说了,这些灵药一起用,也只是补气、平稳灵力而已,并没有任何实际的用处。”

    奇怪。虞山远不思索着如何治病,却为义父开出这么多滋补的药材做什么?

    “你再回忆一下,老院主病情严重时,都有什么表现?”明含章道。

    “表现?没什么表现。”灵昭十分笃定道,“义父虽说是心跳有些快,但是瞧他的样子却没什么痛苦,反倒是灵力比之前更强悍了。”

    也是那段时间,义父重启后山的熔炉,以一人之力将“天罚”投入炉中重新锻造。

    “灵力更为强悍?”

    “是。”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来。

    灵力更为强悍,这怎可能是染病的表现?

    灵昭站起身在屋内踱了一圈,思绪飞转,很快给出了猜测:“这有两种可能。其一,悬壶殿留存的这张药方是被替换过的,义父真正所用的那张药方,早已不存于世了。而这样做的原因,或许是义父与虞殿主商议好,也或许是虞殿主当时自作主张,总归目的是要将这真正的药方毁尸灭迹。”

    明含章轻轻颔首:“以他们二人的智慧,必然会料到我们会动手查老院主的死因,也必然料到会有人去查悬壶殿的记录,所以事先做下防范,将那张药方替换掉。”

    “其二,义父根本没有染病。”灵昭站定在博山炉的旁边,目光盯着炉中的袅袅青烟,眉心微蹙,似乎对这一想法极为不确定,“他的死……其实另有原因。药方、病情,所有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们留给我们的障眼法罢了。”

    “这一点不太可信。”明含章眼帘微垂,手指摩挲着扇骨,“若只是障眼法,根本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而且老院主也没有动机去做这些。”

    因此,排除这种可能。

    那就是第一种猜测了。这张药方是被替换过的。

    灵昭看了看窗外雨帘,思索片刻,忽然道:“你是否还记得七冥草?”

    七冥草,看似可疗愈百病,实则釜底抽薪,掏空内里。常人服用,如饮鸩止渴。当初封殊便是用这味毒草害了疏槐山几万百姓的性命。

    明含章抬起眼,“你是在怀疑,老院主服用的也是七冥草吗?”

    “是。”她坦然承认道,“否则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义父死前不仅没有不妥,反倒灵力大增,又如何解释义父和虞山远临死都要将这桩事彻底掩埋?

    明含章将折扇搁在桌面,这时也坦言道:“当初疏槐山一案事发时,上一任虞殿主曾提起过,这世间能叫人短时间内灵力大增的,只有七冥草。只是如今七冥草早已不存于世,老院主究竟从哪里得到的这味毒草,尚且不得而知。”

    灵昭蹙眉道:“明面上是被消灭了,可实际上那疏槐山的掌教秦仪还不是私自养了许多七冥草?秦仪当年修为就不高,后来犯下大错,一身修为更是被白掌门废掉,他哪里来的本事去弄到这些毒草?也只能是秦修真人出手为他找到的。由此可见,这些玄门大家都只是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罢了。”

    她随口而言,全然忘记了旁边这位也是世人口中的“玄门大家”。明含章听了也丝毫不在意,只扯起唇角,好脾气地笑笑:“因此,老院主之死,便很有可能与秦修有关了。”

    “正是,这世间唯有他能弄到七冥草。”灵昭颔首道,“只有七冥草,才让义父短时间灵力修为大增。而即便医术高超如虞山远,也对七冥草束手无策。”

    明含章淡声道:“所以,虞山远究竟如何诊治的,我们无法知晓了。只能凭此推断出,当年虞山远想要掩埋真相,于是替换了真正的药方。”

    灵昭有些头疼,道:“秦修自多年前便开始作恶,百年间不停打压修士、欺压良善,他早就该死。这次无论是不是他出手,这个仇我们都是结定了。”

    “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不查,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了。”她微垂着眼帘,脑中已经在构思对策,“无论是封龙山庄,还是义父的死,秦修都难脱罪责,这件事再查下去要耗费我们不少力气。最快的解决办法,便是直接杀了秦修。”

    彻底杀死,让他失去任何复生的机会。

    即便他有什么隐情,甚至当年师心御病故的真相,以及虞山远为何要替换药方,直接当面逼问。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杀。”灵昭飞快梳理着现在掌握的所有信息,“秦修自从被虞清瑛毁掉一具肉身之后,便十分小心谨慎,若非像审判会这样的要事,几乎从不出三仙台。我们哪怕是只见他一面,也难如登天。”

    明含章沉思片刻,忽地开口道:“你是否还记得,审判会后,我们有过见面的约定。”

    灵昭盯着眼前的半盏茶水,正要端起来喝一口,闻言忽地一怔。

    回思片刻,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她当时心里被其他的事填满了,竟将见面的约定忘在了脑后。

    她扯出一抹笑容,心怀歉意:“对不住了,那时事情一下子堆过来……”

    明含章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和我说抱歉,我不会责怪你。提起那天的事,是有另一桩事要告知你。”

    他手指一掐法诀,一道明澈通透的冰蓝色法印便现了出来:“可还记得它?”

    灵昭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涌浪符印?”

    涌浪符印,持有者皆是这修真界的顶天修为之人。这道法印的唯一用途,只是监控护仙大阵五处阵眼的任何风吹草动。

    “是,”明含章垂下眼,这一点荧蓝光芒映在他瞳中,宛如碎冰,“先前在千钟镇的时候,我曾用这道法印探查了那里的灵机。”

    灵昭颔首道:“这道阵法吞噬了数十人的性命与顾铭的灵气,才会如此威力巨大。你后来在阵法周围都设下了禁阵,想必这阵法失去了灵机来源,也早已停止运转了吧?”

    “并未。审判会之前,我去千钟镇查探了一下阵法的情况。”他眉心微蹙,“护仙大阵虽然灵力十分微弱,但仍旧在不断运转。”

    灵昭听到这里,心里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当初整个千钟镇的地底龙脉都快要枯竭了,是顾铭不断杀人祭阵,又填了易晓晓的八分灵骨进去,到最后又自己以身祭阵,才勉强将阵法撑了起来。按理来说,这阵法将灵机来源全都耗尽之后,应当会停止运转才对。

    她眉目一冷。除非还有别的灵机,一直源源不断地供养着这道阵法。

    “这道阵法却是无论如何都解除不了的,除非灵机全部耗尽。”明含章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但问题是,这道阵法抽取的不只是千钟镇的灵机,而是以其为中心,周围五千里内的灵机。”

    灵昭微怔,片刻后目中才流露出厌恶之意:“当初三仙台设立护仙大阵,是为了维持仙门各派灵机互通,从而稳定天下灵根吧?怎么如今这架势,倒像是纯粹的掠夺?”

    明含章抬起眼,在氤氲的雾气中淡声道:“那一处地界尚有许多宗门,他们只察觉到地底灵机变得薄弱,并未弄清缘由。但是,如若这么发展下去,不出一年,那里的灵机便要被抽干了。”

    灵机枯竭的后果,便是彻底断送仙门的前程。

    他顿了顿:“护仙大阵共五处阵眼,除了千钟镇之外,便是三仙台、明府、虞府和疏槐山。首先选择千钟镇,或许是因为那里的门派势力最弱,最好拿捏。而在千钟镇的地气差不多稳定之后,他们必然会转移目标。”

    灵昭顿时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而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必须是疏槐山。”

    明含章有涌浪符印在手,在一处阵眼中使些手段并非难事。只要灵机出现异常,负责镇守此处阵眼的修士必会现身查看。

    而疏槐山的守阵之人,乃是秦修。

    恰巧,他们正要杀掉秦修。

    灵昭忍不住扯起唇角,飞扬的眉眼中露出一抹骄矜:“如此一来基本就妥当了。只有最后一事,需要封堂主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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