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

    我接起一捧水洗了把脸,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利落的短发,平庸的脸蛋,眼神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算上今天,我还有两天的时间。昨天没能见到七海和灰原,他们俩一个休假一个出远门执行任务了。于是给他们准备的饼干被我委托给惠,让惠见到他们后转交。

    但愿那个时候我还活着,免得打扰度假的七海,免得他们觉得饼干是苦涩的。

    我对着墓地里的公共厕所简单地整理了自己的着装。新买的衣服起了褶子,脖子也酸痛无比。我揉揉酸胀的地方,龇牙咧嘴地呻/吟着。在墓地里睡觉的坏处就是容易落枕,不过以后我也没机会了,除此之外得让铃木在我的棺材里放一个高级的枕头才行。

    当然是玩笑话,我没愚蠢到真的跟铃木这样说。

    接下来的时间属于夏油杰。

    这是我单方面决定、没通知任何人的事情。

    很多人记得我们曾经很要好,很多人知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很多人知道我们之间爆发过激烈的争吵然后两个人形同陌路。可是少有人知道,我们根本没争吵,因为那件事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错。

    在京都的这些年,我和夏油杰有私交。譬如五条或者硝子抑或是其他人组的局,譬如惠和津美纪的生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在京都,在东京,我们有过不期而遇的瞬间,但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视而不见,连视线交汇都不曾有。

    看见了又能说些什么呢?对望了又能怎样呢?

    我有了新的朋友,他也有了新的大义。我是老橘子的人,守护现有的规则;他和五条硝子是革新派,刺激着咒术界的活力。我们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上,渐行渐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偶尔在公寓里吹头发的时候我会想起曾经夏油杰帮我吹头发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们还没进入高专,我也还是长发。我也会停下动作,看着镜子里留着干练短发的自己有些迷茫。为什么不肯道歉呢,为什么放不下自己别扭的自尊呢?这个东西比和他和好还要重要吗?

    现在我也无法给出答案。自尊和自由,是我绝不可能丢弃的东西。

    其实这应该很正常吧。成年人的世界不就是这样吗?稀里糊涂的就走散了,莫名其妙的就无法和好了。更何况我们之前发生过那件事。而且,也不算太坏吧?我们凭着自己的心意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于是两个人都做自己的事情,不强迫对方和自己一起。逐渐远离当然有些可惜,但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没办法了,只好这样了。

    这不是我曾经希望的吗?夏油杰能做他想做的事情,没被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裹挟。而且这件事还不是一条死路,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这是我不肯道歉的理由吗?

    但幸亏还是道歉了啊。我低下头笑笑,自言自语道:“还好那个时候道歉了,不然再也没有机会了。”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在我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想着已经成年的他黏在他身后;窥见重来的‘真相’之后我似乎更在乎自己的人生。我放弃了重活一次的想法,沉默着朝目标赶路。进入高专之后,到甚尔死之前的那一年半是我人生中最阳光的时候。

    所以还是回家吧。

    我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渍,转身朝山下走去。

    无论是何种感情,哪怕我现在没理由联系他,夏油杰于我而言永远是最特别的那个。

    我原本的计划是用术式将自己藏起来,然后跟在夏油杰身后,看他的一天是如何渡过的。夏油杰有咒灵可能会发现我在跟踪,可冒着被他发现的风险我也要看看他的一天。

    但用冷水洗完脸后我就冷静了。

    怎么可以呢?如果被他发现,那等我死后他们几个人一定会聚在一起讨论我的反常。那个时候我已经无法否定他们的质疑,这颗怀疑的种子会被他们浇灌更多证据,最后结成确定的果实。

    我不要他们知道我为什么死亡,我也不要给铃木找麻烦。

    于是到了傍晚,我才敢拨通夏油杰的电话。

    挂断电话后我换了前几天新买的装备,出门去到约定的小巷子。约莫半个钟头,夏油杰站在巷子口,挡住了为数不多的光。我抬头看去,他半披着长发,身上穿着常服。

    我的术式搭配他的咒灵,我们便可以在大白天乘坐咒灵赶路。身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旁边坐着的是我……我曾经的爱慕对象,我曾经的同窗,我曾经的兄长,夏油杰。

    夏油杰歪着脑袋看向我,略带了一些无奈道:“你装备这么齐全啊,我还以为你临时起意呢。”

    “差不多吧,”我点头道:“我换衣服的时候找到了这件冲锋衣,于是想叫上你看日出。”

    “你还叫了谁?”

    “就叫了你一个,”我挑挑眉揶揄道:“害怕我把你大卸八块?”

    “是有一点担心呢。”夏油杰低低笑道。

    ……

    ……

    “这座山我们曾经来过。”我从咒灵身上下来,看着登山口对身旁的夏油杰道。

    夏油杰好奇的声音传来:“是吗?我不记得了。”

    “那个时候,”我抬脚朝石阶走去,淡淡解释道:“还有佳织一起。”

    夏油杰在身后‘啊’了一声,似乎是反应过来了,跟上我的脚步歉意道:“那个时候我太困了,天色也有些晚,实在不记得了,抱歉。”

    “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迈上台阶随口道:“那个时候你是最可怜的那个。”

    该说不说,我们来早了。傍晚出发,乘坐咒灵飞到这里也才刚天黑而已,爬到山顶上也称不上深夜。

    我扎好帐篷,坐在崖边看山下城镇的夜景。我很想回顾一下我们交织的人生,但我不敢。

    “其实,”我看向在我身边坐下的夏油杰,认真道:“我以为你会拒绝我的。”

    夏油杰好奇道:“为什么?”

    “因为你很忙啊,听说你们现在在做人体实验,利用真人观察大脑变化的过程。”

    “还没到那个程度,现在只能用大体老师的标本试验。”

    “那也很忙吧,所以还是蛮抱歉的,在你这么忙的时候折腾你。”

    “有什么好抱歉的?”夏油杰转过头看向我,神色坦然:“我们是朋友,不需要抱歉。”

    朋友吗,现在的我还是他的朋友吗?

    足够了。

    我转过身看向漆黑的深夜,好奇道:“饼干好吃吗?”

    “还不错。”

    “是夏油阿姨教我的哦。”

    “吃出了,和她做的味道有点相像。”

    “七海和灰原回来了吗?我那天去的时候没能给到他们。”

    “灰原今天回来,估计明天能到。”

    “那你让他早点去拿,饼干受潮后就不好吃了。”

    “你跟他说不就好了。”

    “那不显得我很迫切地想让他夸奖我的手艺吗,我不干,要他积极地来夸我。”

    “可你不就是很积极地想让他夸奖吗?”

    “那也不能直白地告诉他呀。”

    “有什么关系。”

    “夏油你不懂啦,反正我不跟他说。”

    “好吧。”

    “那七海呢?”我追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那个时候你得重新给他烤了,他这次休假时间挺久的。”

    “好吧。”我含糊不清道:“我会的。”

    “你困了?”

    “有点儿,我定个闹钟睡一下,如果你有事的话可以先走,但记得在日出前要回来。”

    “好。”

    我不知道在我睡着之后夏油杰有没有离开,反正闹钟没响,但我醒来的时间晚于我设定的时间。所以可能是他离开前取消了闹钟,也有可能是他没离开。

    “太阳出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朝夏油杰道歉:“不好意思啊,明明是我拉着你看日出还要你看着时间叫我起床。”

    夏油杰笑笑没说话,递给我一件毯子。

    太阳出来后,我裹紧了身上的毯子,看着缓缓升起的朝阳,冲身边的夏油杰喊道。

    “夏油。”

    “嗯?”

    “我一直没说,很多年前的那次,我和佳织约着夜爬看日出的那次,你当时和我们一起来真的是太好了。”

    我看向远处橙黄色的太阳,感激道:“那天的太阳跟今天的一样好看。”

    夏油杰没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夏油。”我转过头看向夏油杰,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和我以前想象得一模一样。帅气,温柔,强大。

    “嗯?”他也回过头看向我,疑惑道。

    “曾经那样对你我很抱歉,我知道你现在不觉得我当初的做法有问题,但我还是想说抱歉,那个时候我不应该那样做。”

    “其实……”

    夏油杰开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我伸出手抵在他唇上,止住了他的动作,然后收回手看向朝阳继续道:“但我无比庆幸拥有现在。”

    “佳织对我很重要,惠和津美纪对我也很重要,但夏油,你是不同的。”

    我是为你而来的。

    因为想让你好好活着,于是来到这个世界,然后遇到佳织,遇到惠和津美纪。

    【我爱你,不止男女之情。我不渴望将你据为己有,只盼你朝夕皆乐到白头。】

    “你为什么突然说中文?”夏油杰皱着眉问道。

    “是一首古诗词,很适合现在的氛围,所以就说了。”

    “哪首?”

    “白居易的《忆江南》。”

    “是什么意思?”

    “太阳红彤彤。”

    夏油杰咋舌道:“就这么简单?”

    “那当然了,”我理直气壮地说道:“中国诗词可会写了。”

    “夏油,”

    “嗯?”

    “……”

    “没什么,”我闭上眼睛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啊。

    我哪也没去,待在家里补眠,睡醒了就下楼吃父母给我留的早餐,然后回房间选衣服。我试了很多套,最后随便选了一套出门,然后在街上溜达。

    买冰淇淋的时候我碰到了出来逛街的菜菜子和美美子,我们双方出于礼貌打了招呼,然后便离开。手机传来震动,是灰原的消息,他跟我说饼干很好吃,我回复了一个骄傲的表情。

    在街边吃冷面的时候,我点开星野主页,在那条最新的搞笑推文下面评论道:“有被笑到,谢谢。”

    然后我看了一眼日本的街头,朝我和铃木约好的医院走去。

    我推开门,铃木站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我自顾自地走到病床上掀开被子躺下,朝铃木说道:“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铃木没说话,拉了一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

    接下来便是等时间流逝。

    手机偶尔会传来一些震动,提醒我有新消息或者广告。在我拿出手机前,无法知道那是广告还是消息,也无法知道是谁给我发的消息,他们又发的什么。

    我不敢看,害怕建立起的盔甲会碎掉。可遏制住手的冲动却遏制不住眼泪的汹涌。

    怎么可以害怕呢?不要害怕,不要流泪,不要再欺负铃木。

    我躲进被子里呜咽,没多久便听到了铃木起身离开的声音。等他关上门后,我捏了结界,终于开始放声大哭。

    怎么会没有遗憾呢?我还没看到津美纪成为律师,我还没找到那个很厉害的律师,让他和津美纪一起勇往直前。我也还没有看到惠调服所有的式神,还没陪他过完今年的生日。

    我还没有告诉我爱的人,我爱他们,也没有谢谢他们爱我。

    我想和他们有很多个日夜,没有争吵和隔阂,全是信任和支持。

    我想拥有足够幸福的人生。

    “小次,别怕。”

    这声音有些熟悉,且有些奇怪。奇怪在不应该出现在我耳朵里。结界里只有我一人,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的声音。我掀开被子看向空旷的病房,在角落里看见我日思夜想的人。

    “佳织!”我哭得更大声了,坐直了身子朝佳织委屈道:“怎么这么快啊,不是要晚上吗,我还没看他们给我发的消息啊。”

    “那你现在快看啊。”佳织无奈道。

    旁边的甚尔踢了踢脚上的拖鞋,看了我一眼后撇开视线,鄙视道:“白痴。”

    挽着他手臂的佳织伸出手嗔怪地拍了甚尔一下,然后朝我歉意道:“小次,你别理他。”

    佳织朝我笑笑,继续道:“别害怕哦,我们在那边等你。”

    然后他们转身消失不见。

    ……

    ……

    我低头回着信息,听到开门声后头也不抬地跟铃木说道:“铃木,真的有哦。”

    “有什么?”

    “轮回。”我放下手机,看向铃木,带着一丝雀跃道:“真的有轮回,所以死亡没什么。”

    “是吗?”铃木扯起一个笑,牵强道:“所以你现在很高兴吗?”

    “不,”我摇摇头看向窗外络绎不绝的人群,轻声道:“我依旧想活着,但也接受无法避开的死亡。”

    “但我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看到你们,这也很不错。”

    “所以铃木你要好好的。”

    铃木低低‘嗯’了一声,在我身边坐下。

    我看了他身上的病号服,又看了看我身上的常服,羞耻心有些浮现,不好意思道:“理论上应该是你睡在床上,我坐在凳子上来看望你才对……”

    “有什么关系,反正最后躺在床上的人是你。”

    ……

    朋友,这就不好笑了。

    ……

    ……

    “铃木。”

    “嗯?”

    “很谢谢你。”

    “嗯。”

    “铃木。”

    “嗯?”

    “最后是你陪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

    “嗯。”

    ……

    ……

    23:11,王雅次抢救无效宣告死亡,死因:不明原因引起的内脏破裂。

章节目录

有夏油杰的夏天怎么会是苦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狂炫钙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狂炫钙片并收藏有夏油杰的夏天怎么会是苦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