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方朔笑着,可心底却觉无限悲哀。

    我如今的实力,尚不及先辈们的十分之一。当年在白草山坳,那么多优秀的铸器师死去,不仅仅是百里氏的损失,更是整个元洲的损失。

    之后很长时间里,我的日子都没有什么变化,数十年如一日地铸着剑。

    方朔已许多年未曾来看我,我不知他是否被什么所牵绊,我唯一希望的是他平安无事。

    我渐渐被消磨了希望和意志,不再对找到族人抱有任何期待,只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铸剑中,借此逃避现实。

    在这段枯燥且漫长的时间里,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我的铸剑技艺达到了巅峰,我铸出了足以媲美圣兵的两柄剑——怒霜和哀雪。

    那一日,如同往常一样,我前往风波洞,选择下一柄剑。其中一个包裹吸引了我的注意,包裹中是两块极为强大的雪石精铁,世所罕见,甚至我在任何典籍都未曾见过或听过。

    包裹中附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一个名字——谢雪年,并写明了铸剑的要求。他们要求将两块精铁铸成两柄剑,双剑可分可合,且须配以独门心法方可催动。

    一刹那间,我的心底涌出一股异样,我知道,这将是我作为铸剑师完成自我圆满的重要契机,错过这次可能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两柄剑或许会是我铸剑生涯中最完美的两柄剑。

    这个机会可遇不可求,任何铸剑师都不会放过。

    我收下了这个包裹,并且在暗处悄悄观察起那两个人。他们在等我的纸条,所以并未走远。

    那是两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男一女,俱是相貌英秀,气质绝俗,美玉明珠一般。可那男子不知为何,竟是满头白发。

    而那名女子,丰神秀逸,冰雪之姿,神情淡漠疏离,浑身上下雪一般白,若看得久了,似有雪光返照,叫人双目生涩,莫敢再视。

    百里一族常年接触地火,浓郁的灵气使得我们比寻常修士进步得快,但弊端却在于基本只能止步九阶,极难再近一步。

    彼时我已在九阶境界,可我却看不透那名女子修为的虚实,仿佛周身有一层冰冷厚实的雪雾阻挡,难以窥探半分。

    直觉告诉我她异常强大,难以想象,定非寻常修士。上一个给我这种感觉的,是当年白草山坳的那只魅。

    但我知这女子并非为魅,只因她身上有一股难言的正直与清澈,如同寒潭中剔透晶莹的寒冰石。

    我观察他们二人许久,自视看人极准,决计请他们进入朝遗山,共商铸剑细节。

    我从风波洞中现身,对他们说明来意。在打开洞门时,我也并未刻意隐瞒。我回首观察他们的神情,男子尚还面露惊异,那女子面上却淡淡的,像是早已看透。

    因双剑须配以独门心法使用,所以我请二人告知一些心法的特点,好融入双剑之中。和二人商榷完其他细节,我便开始铸剑。

    他们并没有在朝遗山逗留多久,约莫半个月,便离山去了。

    临走之前,我请他们保密见过我的事,之所以会请他们入山,是因此双剑非同小可,将来成就不可估量,才会面商细节。同时我也告知他们取剑的时间,两年以后,再来朝遗山,彼时剑成,还须他们的力量。

    这两年间,我全身全心地扑在这两柄剑上,穷尽我毕生之力,终于在两年之期的前半个月铸造完毕,如今剑成也只剩下最后一个步骤。

    鬼使神差的,我并没有在这两柄剑上刻下族内秘纹,我虽是这两柄剑的铸造者,可我知道这两柄剑有天生属于它们的主人。我给两把剑起名为怒霜和哀雪,并分别刻上了霜和雪两个字。

    半月后,二人准时到来。

    暌违两年之久,二人的外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在修为的进步上却令我诧异。尤其那名女子,初时,我一丝一毫也感受不到她的力量,可等她稍稍催动,原来她的力量早已覆盖漫山遍野,围得密不透风,而我竟半点也未察觉。

    若说两年前她是隐匿在风雪中的异兽,此时便像是一股风,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

    我深觉可怕,也感到疑惑,这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年纪轻轻,竟能强大到这等地步。

    我将两把剑拿到二人跟前,让他们催动心法,往剑上注入力量。如此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大功告成。

    两人尝试着抽出剑,施展了一番剑法。剑出鞘后,磅礴的剑意如潮水般向山外涌去,四周密林齐齐一颤,簌簌响动,久久未息。

    连我也未曾想到它们会是如此的强大,两剑分开,或许只排在奇兵之上,可两剑若合,则可敌圣兵!

    两人俱都十分惊喜,连那女子都罕见地露出了微笑。他们向我道过谢,并取出三块拳头大的精铁与一节嫩藕大小的雪松凝玉作为报酬。

    雪松凝玉洁白无瑕,此物最能凝神静气,平和心境,佩戴在身上对身体大有益处。而那三块精铁虽不如双剑这两块,却也十分罕见。

    送他们离开后不久,有一次我出山去,听说有人创立门派缥缈山,以怒霜和哀雪为镇山之宝,而山主的姓名便是谢雪年。

    后来谢雪年也多次前来朝遗山铸器,却已是孤身一人,不见那女子的身影。我有一次问起,他只是沉默着,神情悲喜难辨,仿佛难以开口。

    之后我便没再问过。

    离谢雪年最后一次来朝遗山已经过了许久,如今的缥缈山十分强大,门下弟子无数,又在山脉中发现了地火,它已不惧任何门派的欺压。

    我在朝遗山的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铸剑或者铸造一些其他的器物。

    朝去暮来,日升月落。

    有一天,我蓦地发现我已经老了,我的两鬓已覆满银霜,面颊上也被无情岁月斧下条条沟壑。甚至于只是多走了几步路,我的右腿便酸胀疼痛,昼夜难安。

    我的腿疾已深入骨髓,难以根治,无论我的修为多么高深,也无法压制,直至我死去。

    我已经无法再挥霍时间,我不得不正视起那个被我刻意忽略的绝望现实。

    百里氏无后。

    万年基业即将埋没在我手里。

    我是百里氏的罪人。

    绝望和病痛折磨着我,我一日日消瘦下去,越发苍老。

    我无数次地问,为何偏偏是我?为何活着的是我?难道是天要亡我百里一族?

    万念俱灰之下,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要去朝遗山外,寻找一个徒弟。

    我无法再等待下去,说不定哪一日,我便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朝遗山。

    现在的我还活着,那么我必须要做些什么。百里氏的万年心血绝不能断在这里,这不仅仅是为了百里氏,更是为了整个元洲!

    想我愚钝至此,竟到如今才明白过来。

    做下了决定,心中再次有了盼望,病痛仿佛也不再难忍,很快我又重新站了起来。

    出山之前,我在泪竹林中、族长以及族人们的墓碑前跪了一天一夜,磕下了九十九个头。我请他们原谅我的不孝之举,原谅我的无能为力。

    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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